那一瞬间，所有迟疑不忍都化为对性命的私心。</p>
他攥住哑巴的手腕猛地一紧，旋即用力将人转了个方向，自己则往后跃去，恰好借力飞起，让自己落在后面几丈开外。</p>
别怪我，我也是为了活命！</p>
愧疚在内心一闪而逝，张暮咬咬牙，准备抽身撤退。</p>
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当这些邪灵吞噬一个肉|体时，会暂时沉迷于这副躯壳的美好，无暇顾及其它，他们则可趁此脱身。</p>
然而，所有人奔出没多远，就听见身后巨响，回头却见火光冲天，迷雾尽散。</p>
火焰之中，几团黑色人形翻滚哀嚎，可张暮知道，那绝不是哑巴！</p>
那些扭曲变异，古怪高大的人形黑雾，全都是之前紧追不舍的邪灵鬼魅。</p>
现在这些鬼魅邪物竟然被一把火烧个精光？！</p>
不，这不是普通的火！</p>
张暮和他身后的同伴们目瞪口呆，看着烈火中金光灿烂的凤鸟腾空而起，昂首挺胸，低头吐火，将所有鬼魅淹没在火海里，而后急剧发亮，在众人眼睛被刺痛的同时，骤然炸开璀璨光芒，烈火凤凰卷着漫天火焰熊熊燃烧，迅速蔓延，不仅扑向躲闪不及张暮，连带张暮身后的所有人，也都通通被卷入其中。</p>
有人眼明手快想要御剑逃离，长剑刚起就被烧成灰烬，奇异的是身体在烈火中却感觉不到疼痛，唯独难以控制四肢，神智逐渐模糊，最终陷入沉沉黑暗。</p>
张暮失去意识之前，隐约看见一人从烈焰中缓步走来。</p>
凤鸟盘踞其后，双翼流光溢彩，炫目难描。</p>
这一眼，竟烙在所有人的灵魂里。</p>
直到贺惜云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产生自己已经死去的幻觉时，还牢牢记得那个从火里缓步走出的身影，如王者归来，天神降临。</p>
烈焰所到之处，一切魑魅魍魉，应声摧毁，齑粉不存。</p>
自己还没死？</p>
贺惜云随手抓起手中冰冷黄沙，任流沙从指缝滑走，抬头望向满天星斗，最后落在不远处盘坐的陌生人，神色难掩疑惑。</p>
她记得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自己跟同伴退无可退，恶灵鬼魅成群袭来，张暮为他们殿后，然后——</p>
就失去意识了。</p>
这里没有黄泉里的诡谲莫测，更像是外面的凡间世界。</p>
天可怜见，已经多久没有感受到来自人间的气息了。</p>
“请问道友尊姓大名，此处又是何处？”</p>
星光之下，她细看对方，只觉陌生而又熟悉。</p>
“我叫长明。”那人吐字很慢，仿佛许久没说过话。“这里，我也不知道。”</p>
熟悉的嗓音和说话方式，立刻让贺惜云记起。</p>
“你是那个哑巴？！”</p>
一不小心，竟把背地里的外号说出口了。</p>
原来哑巴叫长明。</p>
长明说，那些恶鬼，既是终结，也是起点。</p>
他们如果被恶鬼吞噬，尸骨不存，残魂在黄泉徘徊不去，终将变成那样的结局。</p>
但他们得救了。</p>
那些恶灵被焚烧殆尽，连同烈焰滔天，突破黄泉结界，为所有人挣得一条生路。</p>
九死一生，他们居然得到了那一线生机。</p>
贺惜云跟长明二人得以逃脱，并落在凡间世界的荒漠边缘。</p>
而其他同伴，也许和他们一样错落分布各地，侥幸逃生，也许错过结界爆发穿越的时刻，依旧滞留原地，只能在荒芜世界里寻找下一次机会。</p>
贺惜云听得呆了。</p>
“好像，有只凤鸟救了我们……”</p>
长明拿出一具焦黑木雕，依稀还能辨认它原来的模样。</p>
贺惜云很吃惊：“道友竟会御物化神之术？！”</p>
长明没说话，将烧焦的木雕凤鸟随意丢在一边。</p>
贺惜云这才分出心神仔细打量他。</p>
对方换了一身素色衣裳，头发挽到身后松松系着。</p>
脸洗干净了，也不再蓬头垢面，竟是出人意料的清隽明秀，唯独眉宇间竖痕紧锁，似有陈年旧事一重重压到心上，让贺惜云也跟着沉甸甸的。</p>
可那双眼，却与眉头截然相反。</p>
悠远清阔，敞亮淡澈，能装下世间所有事。</p>
贺惜云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再看一眼。</p>
“长明道兄的名字，可是常怀光明之常明？”</p>
“是长夜辉明的长明。”</p>
“长夜若无星月灯火，又何处得长明？”</p>
“此心长明。”</p>
一问一答，言简意赅。</p>
贺惜云好像明白什么，却又转念即逝，什么都捕捉不到。</p>
反倒是长明慢慢在找回说话能力，开始询问一些问题。</p>
贺惜云发现对方好像在黄泉里待了很久，久到已经对外面的世事变化失去感知。</p>
她想起自己之前为了保命，将长明推出去，不由忐忑。</p>
“对不起，那时我们……”</p>
各种借口原因到了嘴边却吐露不出来，贺惜云双颊烧得慌。</p>
痛定思痛，她起身给对方磕了三个响头。</p>
“道友两次救命之恩，我却恩将仇报，实在羞愧难当！”</p>
长明淡淡瞥她一眼，问的问题风牛马不相及。</p>
“如今人间的王朝，可还是洪氏主政？”</p>
“洪氏？”</p>
贺惜云愣了一下，“道友说的，莫非是兴洪王朝？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如今天下三分，幽国、洛国、照月王朝，各据一方，互有制衡。最近数十年，妖魔横行，人间不太平，天下自然也就波涛迭起，人心涌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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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微微蹙眉：“那各大玄门仙宗呢？”</p>
贺惜云：“大小门派林立，像神霄仙府和万剑仙宗等宗门，皆是屹立数百年的宗门，道友想必都听说过，只是有些新近换了主人。”</p>
长明嗯了一声。</p>
贺惜云：“还有些崛起不久的门派，如蓬莱岛、六义门、庆云院、见血宗等，也都可以算势力庞大，一方之主。尤其是见血宗，宗主喜怒无常，不高兴时见人就杀，偏生修为深厚，没人奈何得了他。”</p>
长明歪着头，面露疑惑。</p>
“新近崛起的宗师很多吗？”</p>
贺惜云想了想道：“这一二十年间，的确不少，如见血宗宗主周可以，庆云院不苦禅师，蓬莱岛一叶舟，二十四陂君子兰，还有九重深渊之主云未思，都是赫赫有名的宗师级人物……长明道友，你的脸色为何如此古怪？”</p>
“你说的这些人——”</p>
其中好像有几个，还是他的徒弟。</p>
叛出师门，师徒反目的孽徒。</p>
第1章</p>
他曾经有四个徒弟。</p>
四人皆各有所长，惊才绝艳。</p>
随便一个拎出去，都是日后的宗师级高手，若有机缘，说不定还能突破极限，立地飞升。</p>
现在看来，他们似乎也没有泯然众人，证明自己当日并没有看错。</p>
可惜——</p>
想起往事，长明觉得耳朵开始嗡嗡叫唤，像几百上千只蚊子一下涌入脑壳，杂乱纷扰，叫嚣把他脑袋里所有气血精神都搅乱才越快活。</p>
与此同时，所有热血从四肢百骸指尖脚底不约而同往心口涌来，激得他心神一荡，差点呕出鲜血。</p>
“道友？长明道兄？”</p>
贺惜云见他表情不大对劲，赶紧停住话头，上前察看。</p>
对方眉头紧蹙，面色冷白，额前还有一颗颗汗冒出，像在忍耐极大的痛苦。</p>
贺惜云下意识握上长明的手腕，想为他调理内息，可当自己的灵力输入其间时，却不由大吃一惊。</p>
长明体内如有漩涡，她的灵力一入其中，顿如泥石沉海，半点不留。</p>
贺惜云下意识想撤离，却发现对方虽然半点灵力也无，却有股力量莫名牢牢吸住她的灵力，令她想撤也撤不了。</p>
长明另一只手忽然抓住贺惜云，将她狠狠推开。</p>
后者一下往后跌坐在地上。</p>
“不必浪费灵力了……”长明哑声道，声线有些颤抖，似身体苦痛折磨未消。</p>
贺惜云剧烈喘息，惊魂未定，又不知怎么才能帮到对方，一时有些无措。</p>
“晚些时候就好。”长明撑着脑袋，慢慢的，一字一顿。</p>
贺惜云点点头，也不敢出声，甚至忘了起身，就这么坐在地上。</p>
时间一点点流逝，见他似乎好一些了，贺惜云这才开口询问。</p>
“你受伤了？”</p>
长明嗯了一声：“旧伤，到现在都没恢复，时不时就会发作，没大碍。”</p>
贺惜云小心道：“你也是为了历练才进的黄泉吗？”</p>
长明蹙起眉头，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不记得了。”</p>
贺惜云以为他不愿说，或有什么难言之隐，但长明脸上的思索和茫然又不似作假。</p>
“我只记得，我进黄泉之前，洪氏王朝的皇帝叫洪粲，在位刚满二十年。”</p>
贺惜云讶异：“那是兴洪王朝倒数第二个皇帝，在位二十五年驾崩，后面便是末帝，末帝当政三年即被推翻，后面诸侯群雄割据，各国林立逐渐过度三家分天下，这么说，道友你在黄泉里，起码也有五十年了！”</p>
她越说越是惊讶。</p>
“据我所知，黄泉魔物横行，妖魅作祟，根本没有人能在里面活着超过十年，我们进去也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你竟能待上五十年？！你、你到底是怎么过的，我方才探得你灵力荡然无存，难道只靠御物化神之术么？”</p>
贺惜云有些激动。</p>
因为黄泉里处处都是致命的危险，与她一同进去的师兄弟里，不乏修为能力比她高的，可也同样折损性命，尸骨无存，贺惜云能活到现在，凭的不仅是心思细腻机警敏锐，还需要不少运气。</p>
激动过后，她很快冷静下来。</p>
许多修行者都有不欲人知的秘密，知道太多并不是好事。</p>
“抱歉，我不该问太多。”</p>
长明不是不想说，他是真不记得了。</p>
他的记忆混混沌沌，大体轮廓还在，但多数时候细节是混乱的，像支零破碎的地图，图上有些地方是完整的，有些地方却东拼西凑，怎么也连不起一张完整的画面。</p>
烛光明灭里，偶尔会发现遗失在角落里的碎片。</p>
捡起来，地图就这样一点点，慢慢恢复全貌。</p>
但时间，不知要多久。</p>
长明记得，他流落黄泉，是为了杀一个人。</p>
但因何杀人，那人死了没有，他却没了记忆。</p>
他还记得，他有一把剑，名为四非剑。</p>
非道，非佛，非魔，非儒。</p>
剑是他在昆仑之巅萃取初雪，东海之滨提炼玄晶而成，天南地北，穷尽心血，神识贯通，星月相融，披荆斩棘，划破山海之隔，助他登临剑道巅峰，成就一代宗师大能。</p>
但那把剑……</p>
如今又去了哪里？</p>
不能深想。</p>
一想，头就越发的疼。</p>
太阳穴突突跳动，像把生锈的锁，彻底锁住长明思考的能力。</p>
“我想找回我的剑。”他道。</p>
找回四非剑，也许能找回遗失的那一部分记忆。</p>
甚至，可能帮助自己恢复修为功力也未定。</p>
“剑？”贺惜云问，“什么样的剑？我见过的剑不少，也许能帮得上忙。”</p>
长明：“通体黝黑，细长匀称，乍看朴实无华，若能遇上契合之人，以灵力灌注其中，剑身就会显露金色纹路。”</p>
贺惜云犯了难：“抱歉，我未曾听说过。”</p>
长明本就没抱什么希望，闻言摇摇头，表示不在意。</p>
贺惜云：“此番我与师兄弟入黄泉历练，是瞒着师长偷偷下山的，同门折损，仅余我一人幸存，我得先回师门向师父禀报领罚，道兄若是不记得自己的师门所在，不如与我一道回青杯山，我师父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定会留你作客的，你便可在青杯山上长住下来，等身体恢复了再从长计议。”</p>
长明沉吟片刻，却道：“我想去找我的大徒弟。”</p>
贺惜云愣了下：“你徒弟叫什么。”</p>
长明：“好像是叫，云未思。”</p>
贺惜云愣了好一会儿：“难道，是九重渊之主云未思？”</p>
长明：“我只记得他叫云未思，至于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不知道。”</p>
贺惜云：“那他现在在哪儿？”</p>
长明：“不知道。”</p>
一问三不知，失忆失得坦荡荡。</p>
长明：“九重渊在何处？”</p>
贺惜云半晌无语。</p>
“九重渊的位置，我也不晓得，只听师门长辈说过几回，道兄若想去，少不得也得随我回师门一趟。”</p>
二人一夕长谈，再抬眼已是星月淡痕，东方吐白。</p>
此处位于戈壁沙漠，但并非荒漠，不远处隐约可见植物和村庄，伴随天光渐明，周遭也变得热起来，贺惜云提议往村庄人烟处走走，先去找点水喝，再找人问路。</p>
长明自然没有异议。</p>
……</p>
清水村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庄。</p>
今日，它不仅迎来长明跟贺惜云两个不速之客，也迎来了另外一拨贵人。</p>
来自七弦门的弟子们。</p>
清水村位于七弦门所在的维清山脚下，世代耕种七弦门的土地，村民中资质出众者，也有机会入七弦门，被挑选为外门甚至内门弟子，修炼习武，求仙问道。</p>
村民们听说七弦门的人前来挑选弟子，也顾不上询问招待贺惜云他们了，都兴高采烈将自家最聪明伶俐的孩子推出来，希望他们被贵人看中，从此摆脱凡人的庸俗苦累。</p>
贺惜云跟长明冷眼旁观，却都知道修炼之路并非像这些村民想象的那样，一旦入门就高枕无忧。</p>
大千世界，天分出众者比比皆是，若无过人心志，忍人之所不能忍，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心，很难在漫漫岁月与惊险挑战中存活下来。</p>
即便有这些，也未必就能笑到最后，气运与智慧，同样不可或缺。</p>
而七弦门，也谈不上什么名门大派，充其量只是——</p>
贺惜云感慨至此，不由咦了一声。</p>
“原来这里是见血宗的地盘！我说七弦门怎么听着这么熟悉，见血宗门下有七个附庸的小门派，七弦门正是其中之一呢！”</p>
长明：“见血宗宗主，是不是你之前说过的，周可以？”</p>
贺惜云：“不错。”</p>
长明：……</p>
大徒弟没找着，先遇见三徒弟？</p>
贺惜云将目光放在七弦门弟子身上，没留意他古怪的表情。</p>
“此人喜怒无常，残忍嗜杀，可别在他们的地盘上提起名字，我们还是赶紧走吧，此地不宜久留！”</p>
话音方落，一名左顾右盼的七弦门弟子就伸手点住他们。</p>
“你们，过来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