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考舞弊素来是大罪，被抓到的士子除了要被逐出贡院，还要视情节轻重，问罪连坐。</p>
孟岁隔又在房间里多呆了片刻，才拿着几份供词上了三楼。</p>
东侧号舍的动静闹得极大，早已惊动了蒋绅几人，这几人却都十分识趣的没有出来张望，只隔着窗户，望了几眼外头的火光灯影。</p>
他们在这贡院里，只负责省试的出题阅卷，并不能插手贡院中的其他任何事情。</p>
别说是有人作弊，就算是出了人命，哪怕是贡院被人点了，他们也不能随意插手指点什么。</p>
贡院中的一应事务，都要听凭内卫司的安排，现在的贡院，是内卫司使韩长暮说了算的。</p>
韩长暮转头看到姚杳趴在食案上，手上沾了点冷透了茶水，百无聊赖的书案上划拉着，不禁淡薄一笑，斟了盏茶递过去，沉声问道：“想什么呢？”</p>
姚杳端着茶盏，热腾腾的水气扑在脸上，她瞪着一双湿漉漉的杏眼，思忖道：“下官在想，那蜡丸是怎么带进来的，搜身的时候怎么就没搜到呢？”</p>
“噗嗤”一声，韩长暮别过头去，喷了一口茶水出来，又伸手不轻不重的拍了姚杳的发顶一下，失笑道：“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p>
姚杳不明就里，狠狠晃了一下脑袋，把韩长暮的手晃了下去，抬头满脸茫然道：“这怎么能是乱七八糟的呢，这是与时俱进的作弊手段啊。”她皱着眉道：“那蜡丸足足有拇指大，咽下去还不得噎死啊，就算侥幸没有噎死，也得扣喉吐出来，这为了作弊，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罪都能受呢。“</p>
韩长暮张了张嘴，冲动之下，他很想告诉姚杳那蜡丸究竟是藏在什么地方的，但是这话终究是有些难以启齿，他挑了下眉，换了个话题：“我仔细看了那四张字条，上头的确都是关于本经的作答，但是每张字条上对应的题目都不一样，与包骋拿到的那份也不一样，至于和考卷有无相似之处，还得再查，至于包骋拿到的那份，方才他也递消息出来了，与考卷也并不相同。”</p>
姚杳还在纠结蜡丸这件事情，闷闷道：“到底藏在哪了，才没有被搜出来？”</p>
韩长暮一口茶水哽在了喉间，哽的脸色铁青，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的了敲门声。</p>
他咽下了茶水，淡声道：“进来。”</p>
孟岁隔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一沓子薄纸。</p>
正是那六个被抓了现行的士子交代的供词，上头落了他们的籍贯姓名，还按了猩红的手印。</p>
做完这些之后，六个人都摊在了地上，挣扎了半天都难以起身。</p>
他们心知肚明，科考之路从此断绝了，这还不是最令人绝望的，最令人绝望的是，此事若深究下去，只怕要累及族人。</p>
一个不慎，此后三代族人的科考之路，都会就此断绝。</p>
孟岁隔将供词搁在书案上，沉声道：“大人，都问出来了，这几人都是从一个叫盛老四的手中拿到的考题。”</p>
“盛老四？”韩长暮微微皱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此人，不就是让胡人去送孩子那个人吗？”</p>
孟岁隔点头道：“是，正是此人，这几个士子也是在盛老四常去的赌场中结识的此人。”</p>
“盛老四？”姚杳陡然抬起头：“大人，盛老四背后那个泄露考卷和接收孩子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p>
韩长暮屈指轻叩书案：“极有可能。”</p>
孟岁隔又道：“大人，这六个人都提到了同一个地方，便是晋昌坊的那间赌坊，就是那日大人您和姚参军一同去过的那间。”</p>
韩长暮微眯双眼，原本只是对谢良觌起了疑，现下便是十足十的能够确认，这件事里，绝对有谢良觌的影子。</p>
不管是泄露考卷还是剖腹取子，都少不了他的手笔。</p>
他正要说话，转头看到姚杳满脸疑惑，心知她还在纠结那个蜡丸的事情，顿时静了片刻，沉声道：“行</p>
了，今夜就先到这吧，都先回去歇着吧。”</p>
姚杳和孟岁隔齐声称是，退了出去。</p>
东侧号舍安静下来，但也只是表面的安静，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亲眼看到了动手脚之人被内卫揪出来严审，号舍中的士子，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睡得着的。</p>
临近寅正，夜色深沉，深幽的墨色天际上，浮云遮蔽了明月星辰，一丝微光都没有倾泻下来。</p>
这个时辰，正是人睡意正沉的时候，高墙四角的岗楼也在这个时辰换岗。</p>
紧邻着高墙外的树冠高大，枝丫密密匝匝，叶片遮天蔽月，暗影沉沉的洒落下来。</p>
树冠突然剧烈的抖动了几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从树冠深处激射出一道微澜，正好落在了西侧号舍一条巷道尽头的茅厕旁。</p>
岗楼中的兵卒一下子被惊动了，纷纷转身，刀剑出鞘，发出巨大的铮铮声。</p>
“什么人，什么人！”</p>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p>
换了岗，刚刚走下岗楼的兵卒又急匆匆的跑了回来，站在岗楼上极目远眺。</p>
不远处树冠的晃动之势渐渐平息了下来，树冠深处传来几声尖利的鸟鸣。</p>
兵卒们顿时松了一口气。</p>
“是鸟，弄得怪吓人的。”</p>
“可不是么，草木皆兵的。”</p>
“不就是个省试么，以前又不是没来过，真是的，走了走了，回去睡觉了。”</p>
换岗的兵卒捂着嘴哈欠连天，嘀嘀咕咕的走下了岗楼，没精打采的往明远楼后头的廨房走去。</p>
兵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号舍中突然出来声音：“大哥，大哥，晚生想如厕。”</p>
号舍外来回巡视的兵卒看了一眼那人，不耐烦的喝道：“别人多睡了，你还要如厕，就你事儿多。”</p>
那人陪着笑脸儿道：“大哥，麻烦大哥了，这，人有三急，实在是，忍不得啊。”</p>
兵卒木着脸，骂骂咧咧道：“去吧去吧，速去速回啊。”</p>
号舍中的人悻悻笑着道谢，捂着肚子抛向巷道尽头的茅厕。</p>
巷道中的灯熄灭了大半，只留下了首尾各一盏灯，灯火昏暗，仅能照亮灯下的一块青砖。</p>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到茅厕门口，在进门的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着险些栽倒在地上，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跑进了茅厕。</p>
半盏茶的功夫后，他一身舒泰的走出茅厕。</p>
一阵夜风吹过，深幽苍穹上的浮云被吹拂的四散而去，月色洒落袭来，幽暗的巷道中倏然明亮了起来。</p>
他抬了下头，月色落在他的脸上，那张脸惨白如鬼，眼窝深陷，瘦的惊人。</p>
他挑了下唇，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看来格外惊悚。</p>
翌日天明，号舍中的士子纷纷醒来，伸了个懒腰，讲究些的梳洗一番后，热了饭菜开始用饭，不那么讲究的便只漱了漱口，就着冷声用些硬邦邦的干粮。</p>
至于昨夜发生的那件事情，所有人都自动忽略掉了。</p>
蒋绅岁数大了，原本便前面，昨夜外头的动静又实在太大了，他被惊醒后，听了半宿，外头平息下来后，他便睡不着了，辗转反侧良久，直到天明时，才打了个盹儿。</p>
今日的朝食出乎意料的丰盛，一锅热气腾腾的鸡丝粳米粥，嫩黄色的鸡丝和雪白的粳米熬煮后，散发着浓香。</p>
一道什锦酱菜，一道燕窝炖蛋，一碟子山药糕，一碟子奶酥豆沙卷。</p>
有甜有咸，荤素搭配，比前几日的咸菜疙瘩胡麻饼的搭配，不知好出多少去了。</p>
蒋绅洗漱完，坐在食案前，看着满目风声的朝食，茫然又意外。</p>
王敬宗夹了个豆沙卷，啧啧舌：“厨子今日吃错药了？”</p>
阮平安咧咧嘴：“也有可能是没吃药。”</p>
沐荣曻瞥了二人一眼，先行盛了一碗鸡丝粳米粥，放在蒋绅的手边，恭恭敬敬道：“阁老，今日的粥熬得不错，您尝尝。”</p>
蒋绅点了点头：“看起来是不错。”</p>
沐荣曻看着蒋绅的脸色，又问：“阁老昨夜是没休息好吗，脸色看着不大好。”</p>
蒋绅疲倦道：“昨夜，是有些吵。”</p>
沐荣曻转头看了王敬宗和阮平安一眼，低声道：“昨夜，听起来是内卫司抓了几个人，动静闹得大了些，似乎还干了点儿有辱斯文的事情。”</p>
蒋绅佯装不知，轻轻“哦”了一声：“是么，本阁只听到了吵闹。”</p>
沐荣曻又转头去看王敬宗和阮平安，却见这二人都低着头，似乎在聚精会神的用饭，没有听到这些话，也没有任何要接话的意思。</p>
他磨了磨牙，含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似乎，就是，韩司使命人把，士子的衣裳给扒了。”</p>
蒋绅愣了一瞬，连脸色都没变，骤然笑了起来：“内卫司行事，倒是，有趣。”</p>
听到这句话，王敬宗和阮平安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这个“有趣”二字该作何解释。</p>
沐荣曻也一时无语，不知道该如何接话。</p>
房间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用饭的细微之声。</p>
短暂的静谧之后，门外传来敲门声：“阁老大人，韩大人来了，说是有要事跟阁老商议。”</p>
蒋绅愣了一瞬，看了沐荣曻一眼，沉声道：“快请。”</p>
话音落下，沐荣曻，王敬宗和阮平安赶忙漱口擦嘴，将朝食收拾起来，擦干净食案，站在了一旁。</p>
沐荣曻的官职比韩长暮高一级，而王敬宗比韩长暮低半级，至于阮平安，与韩长暮一样，都是正三品。</p>
照理说这三个人面对韩长暮时，是无需如此谨慎有礼的，但是韩长暮背后的内卫司实在凶名赫赫，让人不得不心生胆怯。</p>
刚刚将房间里的朝食收拾干净，又燃了一炷沉水香驱散异味，韩长暮三人便推门而入了。</p>
相互行礼之后，众人落座，姚杳和孟岁隔自然是没有坐下的资格的，站在了韩长暮的身后。</p>
蒋绅斟酌了片刻，淡淡含笑：“不知韩大人有何事要与本阁商议？”</p>
韩长暮客气道：“昨夜动静大，想必阁老和诸位大人都已经听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