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
大老爷一句话不曾说完,大太太早已经刷得白了脸,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却是紧紧攥着帕子嗫嚅着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大老爷见她这个样子也立时后悔自己说重了,愣了半天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道:“听见你把凤临丫头留下来的,要是平时倒也罢了,如今她家里的老子等着就要不好了,你现留下她,莫不是真打算给阳儿做打算吧?”
大太太闻言低了半回头,方幽幽地答道:“当初她娘怀着她的时候,老爷跟她爹就有过这样的意思,更何况她娘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要我看顾她这么唯一的一个女儿,如今她爹就要死了,难不成我们方家要食言不成?”
一句话说得大老爷没了声响,见大太太仍旧站着,到底不习惯夫妻之间这样生疏守礼,忙又起身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好言劝道:“那些不过都是年轻时候的玩话,也不曾请人见证,连两个孩子的八字都没合过,哪里就作得准了?再说凤临丫头虽然是个好的,只是她那身子骨……你就放心叫我们阳儿娶个美人灯笼回来?我可是还想儿孙满堂呢。”
谁知这话不说尚可,一说却惹上了大太太的火来,当下抽出手道:“原来当初老爷放着我那妹妹不要非缠着要娶我过门,就是嫌她身子不牢,图我身体康健,我竟是个傻子,白白错认了你这么些年!”
“唉!看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就当我说错了吧,我也是为了阳儿好啊!”
大老爷见她无端端地又提起旧事来,不得不举手让步,大太太却不依道:“临丫头身子是弱了些,可又没得了痨病行动要人伺候要吃药的,哪里就一定会拖累阳儿了?再说她家里是怎么个情景你也知道,她娘走得早,屋里通共几个姨娘,听说天天争风吃醋来着,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无人照管,心思难免重些,这身子骨能结实嘛!依我看只要将来做了亲,好生调理,必定能妥当的。徐家的家事又好,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却最是知书识礼有家教的人家,娶了她家的女儿,说出去也是好听的,我就不明白到底哪里对不起方家的列祖列宗了?”
说罢摔手就进了里屋,大老爷向来对老妻俯首帖耳惯了,一向她说什么他都听着,方才听了别人的话一时气恼就罢了,如今夫妻两个几句话一说,他早就没了盛气凌人的架势,忙又巴巴地跟着进去,夫妻二人细细地说了一会子话,但大老爷到底心里不愿意,因此任凭大太太怎么说,他总是不点头,大不了不吭声罢了。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里方才议论下,就见侍菊急匆匆走进来,贴着大太太的耳朵说了些什么,大老爷见大太太脸色都变了,忙问怎么了,大太太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半日,方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徐老爷来了,是叫人抬着进来的。”
徐老爷青白着一张脸直挺挺地躺在一张长榻上,叫人无声无息地抬进了偏厅,大太太见了此状难免心里害怕,在身后悄悄攥紧了大老爷的衣角。徐老爷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了,见他们进来,只是费力地睁大一双浑浊的眼睛,脖子用力地梗着,却没法将脑袋抬起来一分。
到底是大老爷沉着,走上前几步握住了他僵握成拳的手。
“学儒兄,大夫说了你需要静养,必定能好的,如今你不在家好生养着,这样跑出来做什么?万一吹了风受了寒气,岂不造孽?”
徐老爷怔怔地瞪了他半日,眼里忽然有了些忿忿不平与失望的情绪,用力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转而艰难地转过头去看站在后头的大太太,眼里却多了几分恳求。
“大……大姐……”
看似平常的两个字艰涩无比地自苍白的唇间吐出,大太太忍不住红了眼眶,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的老人,蓦然想起二十几年前的花灯庙会上,那个青衫黑发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提着一盏晶莹剔透地七宝琉璃灯一脸春风得意,那灯光一闪一闪的,照亮了她妹妹的一双眼,一颗心,也照得她差点挪不开眼。
多少年了,他一直尊称她方太太、大太太,如今临死,却用乞求的口吻期期艾艾地叫了她一声大姐。
罔顾大老爷不赞同的眼神,大太太也朝他身边走近了几步,颤声道:“你可是有什么事放不下?”
徐老爷已经没了点头的力气,却用力地闭了闭眼,大老爷知道大太太心意已决,多说无益,便安静地在一旁站着,听着大太太哽咽着说:“你放心吧,凤临是我的外甥女,就是看着燕萍的面上,我也会看顾她。阳儿虽然年轻,却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将来做了亲,也是个知上进会疼人的。你且回去好生将养身子,等着喝两个孩子的喜酒吧。”
一番话说完已经忍不住用帕子捂了脸,徐老爷的脸色略松,却仍不放心地看向大老爷,直到看着大老爷也沉着脸点了点头,这才吃力地扯了扯唇角,眼内精光一闪,却又迅速灭了下去。
晚饭时候收到了徐老爷没了的消息,方家老小无不感叹,独大老爷和大太太仿佛已经料到了一般,想来他垂危之人不过是为着未了的心愿强吊着一口气在,如今心愿已了,自然也就能安心闭上眼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