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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五章(1 / 2)

 1

赛拉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双手捧着一个大篮子。

虽然已时值深夜,但赛拉并不因此感到害怕。

从赛拉住在巴尼斯顿到现在,已经超过三个月。现在她已经习惯这里的良好治安,与过去跟着罪犯流浪过的西部城镇相比,这座城市简直就是天堂。

赛拉稍稍调整了大篮子在双手间的位置。虽然手臂已经开始发麻,赛拉还是默默地不停走着。图腾影像日报社来到这栋建筑的她,在一楼阶梯前停下脚步。虽然位在一楼的印刷工厂一片漆黑,但二楼的事务所仍灯火通明。赛拉仰望亮着灯的事务所,紧紧咬着嘴唇,最后下定决心踏上阶梯,推开事务所的大门。

「这样根本不能看嘛!」

激动的声音随即飞来。

赛拉受惊,缩起了脖子。

「二版跟三版的图腾重叠在一块儿,内容根本全乱了!」

激动大喊的人是爱德莲牛顿,她是掌管图腾影像日报社的女强人。只见她手中握着试印的影像报,并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敲打着那份报纸。

「我不是一直说,在制版前一定得再看一次吗!为什么你就是不照我说的做!」

被责骂的是一名还是学徒的印刷工人,他有着一头凌乱的红褐色头发,以及褐色皮肤。赛拉听说他还只有十七岁,名字记得是叫丹尼。

「因为时间不够得赶着做」

「所谓赶着做,是每个步骤都要迅速完成,不是要你跳过该做的步骤!」

盛怒中的爱德莲,使赛拉不由自主地退后数步。

「喔?赛拉小妹,欢迎啊!」

察觉到赛拉的人是安迪。安迪的本名叫安德鲁派克,他是被誉为爱德莲左右手的高明图腾师。虽然他沉稳的态度与一头灰发,让他看似已经有相当的年纪,但其实他的年龄比爱德莲还要年轻,这件事赛拉也是最近才知道。

安迪走到赛拉身前,从她手中接过那只篮子。

「还挺重的呢。妳一定累坏了吧?」

赛拉摇了摇头,从口袋取出一张纸片。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对折两次的纸片,然后将之交到安迪手中。看到那个东西,安迪脸上透露出些微的惊讶。

「这是妳做的?」

赛拉表情严肃地点了头,接着将视线转向仍旧怒声叱责丹尼的爱德莲。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安迪说完,便将纸片还给赛拉,接着将篮子摆到桌上,拍响双手。

「好了、好了!暂停、暂停」

一听安迪这么说,训话到一半的爱德莲立刻怒眼瞪向他。

「我话还没说完呢!」

「算啦,这样差不多就够啦。丹尼也知道要反省了,对吧?」

听安迪帮自己打圆场,丹尼也深深低下头。

「我以后会注意的。」

爱德莲撇撇嘴,脸上仍然充满不悦。安迪趁爱德莲再次开口之前继续说道:

「大伙儿都累啦,而且肚子也饿了。既然赛拉小妹辛苦送宵夜过来,就让大伙儿休息一下吧?」

「喔?」

安迪说到这里,爱德莲似乎才察觉赛拉在场。这让她露出了尴尬的苦笑。「妳来了吗?赛拉。」

看见赛拉,丹尼也红着脸低下头。竟然让年纪比自己小的少女看见自己受叱责的模样,他内心的难堪实在令人同情。

「好!大家就暂时休息一下吧。艾维送宵夜来了,大家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爱德莲这番话得到了欢呼,员工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图腾版、试刷及刷版,聚集到那篮子旁。

「多谢啦,赛拉。」

爱德莲边咬着火鸡三明治,边伸手摸了摸赛拉的脑袋。

「这么晚了,妳一个人走来的吗?」

赛拉点了头。

「就算是在巴尼斯顿,独自走夜路也不太好呢。下次可要找汤姆带妳来喔。」

听着爱德莲说话的赛拉,有些不知所措地捏揉着手中那张小纸片。然而赛拉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并没有被爱德莲注意到。

「这下可不能再让妳自己一个人回去了。那么,该怎么办呢」

「干脆不、方便的话,让我来送她吧。」丹尼不假思索地自告奋勇。「我会负起责任,好好把她送回家的!」

「笑话!」爱德莲瞪着丹尼说道。「有人会找狼来送羊回家的吗?」

「我什么都没做啊!」

「我知道啦。」爱德莲边说边指向试印的纸张。「可是,你还有工作得做吧?」

「唔唔没错。」

丹尼沮丧地垂下肩膀。

「那么,艾迪,由妳送赛拉回去怎样?」开口化解尴尬的人是安迪。「最近这阵子妳一直在熬夜对吧?今晚妳就回去休息一下。」

「别说傻话,现在连刷版都还没弄出来呢。」

「反正原版已经完成了,刷版的问题,只靠我们也能搞定的。」

「可是」

「相对的,明天就请妳让我回家吧。我留在家里的仙人掌再不浇水,就差不多快枯死啦。」

听安迪这一说,爱德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啦、好啦,那就这样吧。」

爱德莲将剩下的三明治塞进嘴里,用含着食物的声音对那些师傅们说:

「今晚我就先回去了,剩下就麻烦你们啦。」

而众人也纷纷做出回应:

「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

「明天见啦。」

接着爱德莲轻拍了赛拉的肩膀。

「好,我们走吧!」

见爱德莲迈开步伐,赛拉也连忙跟上。她在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转头望向事务所,在视线与安迪对上的时候鞠了个躬,安迪则是一只眼睛眨了一下,并在嘴里说了声「加油」。

此时爱德莲正在楼梯下等待赛拉跟上。赛拉转过身,快步地跑下楼梯,随即像是要挡住爱德莲去路般站在她面前,仰望着爱德莲的脸。

「怎么?有什么事吗?」

察觉赛拉非比寻常的态度,爱德莲这么问道。赛拉将手中的纸片在爱德莲面前摊开。

纸片上画有黑色图样,是图腾。爱德莲试着将焦点对在那图腾上。

一个奇妙的幻影在爱德莲眼中浮现。

如果要比喻的话,那东西就像是灌了空气,然后将袋口扭起来的纸袋。有一条粗粗的蓝线绕过纸袋上方;在纸袋稍微高一点的位置则有一个蓝点;中央有一条黑色的纵线;纵线下方则是一条黑色横线。一定要说的话,那东西看起来有几分像是一张人脸。但是不知为什么,它一直不停转动。

爱德莲持续数秒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那个影像,最后她笑了出来。这让赛拉紧咬嘴唇,并用那对泛着泪水的双眼瞪着爱德莲。

「啊抱歉、抱歉。」

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的爱德莲,手指向那写有图腾的纸片。

「这个是妳自己写出来的吗?」

赛拉微微点头。

「这可真厉害,妳果然有这方面的天分。」

话说到这里,爱德莲注视着赛拉的脸说道。

「可是我还没说过『妳可以用图腾版了』对吧?」

听爱德莲这么说,赛拉连点了好几次头。只见赛拉抬起脸,嘴巴拼命地开合。可是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都没能发出声音,只有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流出,这让爱德莲困扰地抓了抓她那头混有白发的脑袋。

「妳别哭呀,擅自使用图腾板虽然不是值得嘉许的事,但这也代表妳相当努力,所以这次我不会追究的不过」

爱德莲有些困惑地侧过头。

「这个是安格斯吧?一直转动是希望他赶快回来的意思吗?」

赛拉擦了擦眼泪,抬头望着爱德莲,表情认真地点了头。

「妳那么想安格斯吗?」

赛拉又点了头,泪水也顺着赛拉点头的动作又落了下来。赛拉用手背擦拭眼泪,而爱德莲则在这时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我劝妳还是放弃那小子吧。」

爱德莲这句话让赛拉屏住了气,那对大眼睛也因惊讶而睁得更大。

「那小子身上背负着非比寻常的命运,要是牵扯进去,连妳也会遭到危险。丑话不多说,劝妳还是忘了安格斯吧。」

赛拉摇了摇头,她抓着爱德莲的衬衫,用恳求的眼神仰望着她。

见赛拉这样的反应,爱德莲不禁大叹不妙。

「喂、喂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呀。」

然而赛拉却像是连眨眼都忘记似地,目不转睛地望着爱德莲。爱德莲手足无措一阵之后,便求饶似地仰起头。

「真是的,艾维也真会给人添麻烦,再怎样也不用把人家琢磨成这种美少女吧」

就连这时候,赛拉都目不转睛地望着爱德莲,最后爱德莲只好举手投降。

「输啦!我输啦!我输给妳啦!」

看赛拉双眼闪闪发光一脸雀跃的模样,爱德莲转过身,朝着身后的她招手说道:

「跟我来,我们得先去『月亮沙龙』一趟,因为要说那件事没有顶级的琴酒是说不下去的。」

『月亮沙龙』是位在主街道旁,一间爱德莲常光顾的酒馆。在那里买了一瓶最高级的琴酒之后,两人便返回家中。

爱德莲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先连续灌了三杯才刚买来的琴酒,而且当然是完全没有掺水。见爱德莲这么做,艾维与汤姆似乎也察觉了她的意图。

「难道妳打算说出来吗?」汤姆这么问道。

「有些事情,其实不知道比较好」艾维也在一旁帮腔。这两人十分罕见地对爱德莲使用了责备的语气。

然而面对两人的反应,爱德莲平静地回道:

「不隐瞒他人想要知道的真相,对万人平等开示。所有的资讯,原本不都该如此吗?」

被爱德莲这么一讲,两人也无话可说,似乎放弃了争论甚至满怀遗憾地叹了口气。最后两人只留下一句「明天还得早起」,便早早返回了各自的寝室。

而在这段时间赛拉都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的杯子里,装有鲜血般的鲜红液体。那是她最喜欢的小红莓汁。

「安格斯的母亲,名字叫荷莉。」

爱德莲突然开了口。

「荷莉是知名望族的幺女,她的父母承诺在她结婚之前,可以自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由于她很爱看书,因此拜了名修缮师艾德嘉里维为师。当时她和我可是同期的学徒呢。」

爱德莲的眼神流露出怀念的感情,尽管嘴角带着笑意,那表情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哀伤。

「在那个时候,想成为修缮师的女性还很罕见,虽然在里维底下有约五十名徒弟,但也只有我跟荷莉是女的。荷莉不只是个千金小姐,而且又很没心机,面对男人们的冷嘲热讽,她甚至会一脸认真地向对方道谢呢。和她在一起一点都不会腻,那是段愉快的日子。」

说到这里,爱德莲将杯中的琴酒一饮而尽,接着拿起桌上的琴酒酒瓶,再次将透明的液体倒入杯中。

「所以当荷莉说出要结婚,并想搬到西部的时候,我简直惊讶到连天南地北都分不清;而且她看上的男人,还是个脑袋冥顽不灵的家伙。我劝了她好多次,说你们不可能顺利,也叫她打消那个念头。可是,俗话说『爱情是盲目的』。荷莉她根本就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不管我说什么,她一点都听不进去。」

说到这里,爱德莲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对了、对了,当时她就跟刚刚的妳一样,还双眼炯炯有神地说什么:『和他邂逅、与他结为连理,是我命中注定的』呢。」

爱德莲这番话这让赛拉尴尬地皱起眉头,喝了一口小红莓汁。爱德莲在嘻笑一阵之后,又继续说下去。

「当然,荷莉的双亲当时实在气炸了。因为他们一直很期待自己那才貌兼备的小女儿,会嫁给哪个有钱人。他们甚至一路追到了莫尔斯莱碧斯,试图把她带回去。可是,在明白怎样都无法让她改变心意之后,他们便开始迁怒荷莉。荷莉的双亲当时对她说:『会嫁到西部乡下的女儿,没资格当我们家的人!』还有:『不准再回来!』」

爱德莲说到这里,将视线移到赛拉脸上,这次露出的是自嘲的笑容。

「妳在想为何我会知道这些吗?因为我就在现场啊。当时可是好友的结婚典礼呢,就算我对新郎不满,出席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荷莉。中间虽有二十二年的时间,但我们却再也没见过面了。毕竟要去找她,莫尔斯莱碧斯实在太远,而且我也总是有事情得忙。」

说到这里,爱德莲吐了一口气,那是隐约掺杂着后悔与烦躁的叹息。

「但就算那样,也不代表我就这么忘了荷莉。就算彼此所选的路不同,她是我好友这件事也不会改变。所以当一名自称是荷莉儿子的少年突然跑来找我时,我并没有特别惊讶;自然也没有存疑。因为就算性别不同,安格斯的眼睛,就跟荷莉一模一样。」

爱德莲稍微中断了一下,在喝了一口琴酒之后,她又继续说道:

「不过老实说,那孩子的白发是让我有些讶异。年轻人却有一头白发,该怎么说看起来十分奇妙。」

这话让赛拉惊讶地睁大眼睛、猛力摇头,像是在说:「才没有那回事!」

「喔?在赛拉眼中,他看起来像是王子吗?」

赛拉的脸蛋顿时红了起来。爱德莲接着将杯中剩下的琴酒一口气喝光,调整了一下自己在椅上的姿势。

「那么题外话就到此为止,开始进入正题吧。我接下来要说的,全是荷莉的儿子也就是安格斯,他转述给我知道的事。」

2

黑暗。

我置身在大地底部。

我的身体无法动弹。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

「唔哇啊!」

我听到哀叫,同时伴随着一些东西翻倒的声音。那听起来像是某人吃惊跳开,结果踢翻东西的声音。

「山羊!快过来看呀!山羊!」

一名年轻男性凑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的脸。

他有着红褐色的皮肤,及一头及肩并带有光泽的黑发,畏惧与好奇心两者并存、如黑曜石般的双眼;一条上面绣有几何图案的带子斜挂在他的肩上,在腰际则围着带有布条装饰的布裙。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衣物。

「我叫钩爪,莱庇斯族的钩爪。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那名年轻男子兴奋地这么问道。他说的语言跟圣域所使用的公用语相同,虽然腔调有些差异,但并不影响所要表达的意思。

「安静点,别那么大声嚷嚷。」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在那名青年身边多出一名年老的男性,那人满头白发,脸上带着明显的皱纹,在下巴留有整齐的倒三角形白须,身材就像枯木般纤细。

「你有哪里觉得痛吗?」老人这么对我问道,似乎颇为担心地微侧过头,表露出内心的疑问。「语言真的不通吗?」

我试图撑起身子,但随即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青年慌忙用手轻抚我的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思绪便从他的手流入我心中。那是安心与纯粹的欢喜,还有对从天而降的『白人』所怀抱的兴趣及好奇心

我挥开了他的手。

为什么我能够读心?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反射性地伸手触摸颈部,项圈仍在我的脖子上。我试着敲了敲自己手臂、摸了摸腿,并用双手拍打脸颊。

我能感到疼痛,这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我转头观察四周,立在土盘上的蜡烛照亮室内,屋顶以蛋形的木架支撑,其上则铺着一层土壁。房间虽然宽敞,但却没有窗户,仅有烟囱与一扇木门。

我所躺的地方是一张坚硬的木床,用来当做床单的布上生有柔软的毛;床下则是泥土外露的地面,土制的器皿凌乱地散落在地上。

在我失去意识前所看见的光景,此时重新在脑中浮现。

那名拥有褐色肌肤、长发,充满生命力的美丽女性。那并不是梦,过去从乐园被放逐的人他们的后裔还活在世上。

我抬头望着在我眼前的两张黑色面孔。

「我还活着吗?」

「没错。」老人不假思索地点头说道。「是今天早上,钩爪到母湖捕鱼的时候,看见你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我杀了拉斐尔、甩开加百列的手、从乐园跳了下去。我应该死了,没理由还活着。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

「那么,就开始吧。」

老人手拎着一个袋子站了起来,嘴里唱着让人听不懂意思的歌,朝房间周围洒出黄色的粉末。待过程结束后,他将一根大羽毛拿在手中。那是一根褐色中带有黑白斑点与条纹的羽毛,是我从未见过的羽毛。老人用那羽毛轻轻触碰了我的额头及胸口。

「虽然十分疲累,但骨头及肌肉似乎都没有异状。」

说到这里,他瞇起了一只眼睛,那对暗褐色的眼珠闪动着锐利的光芒。「但在另外的地方在你的心里,却有萨斯托。」

「萨斯托?」

「恐惧伤病痛苦的意思。」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只是用羽毛碰几下,为什么你连那种事都能知道?」

「山羊可是莱庇斯族的医术师喔。」

青年得意地这么说完,老者随即发出枯哑的笑声。「不怎么受人尊敬就是了。」

老人接着用羽毛轻轻碰了碰我的胸口。

「人的身体是由身为母亲的大地及身为父亲的天空所形成的,如果两者失衡,人就会生病。你的萨斯托相当深,要治好,得花上很多时间。」

「治好你说治好?」

从我喉咙深处涌现出一股想要发笑的冲动。

「算了吧我已经受够了。」

无论我如何忍耐,都克制不住那股冲动。我笑了,我像是发疯似地不停大笑。我可是从那样的高度掉下来啊,原本以为这下就能死成了以为这次一定能回归无意识的可是可恶!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让我死?」

「你说什么?」

「我会为周遭带来不幸,就像沙利叶及哈尼尔他们说的,像我这样的怪物根本就不该生到这世上。」

「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看来你吃过不少苦头啊。」

老人注视着我,缓缓开口说道:

「你的灵魂受了伤,失去了原本的光辉。但是不用担心,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不用急、不用慌,慢慢等伤痊愈吧。」

「算了吧。」我用双手摀住了脸。「我没资格被拯救,也不值得被治疗。」

「见人倒在自己眼前便出手相救,是很自然的结果。要活在世上,不需要谈什么资格、价值的。」

老人笑了。那张满布皱纹的面孔,也因笑容而使皱纹扭曲得更加明显。那彷彿枯枝般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所触碰到的地方感觉十分温暖,彷彿像是被阳光照耀。

「伟大的意志拯救了你,其中必有原因。你没什么好担心的,等时机成熟,你自然会知道答案。」

「没错、没错,而且不管怎样,都得先恢复精神才行!」

青年把一个土制的器皿递到我面前。

「来,喝吧。」

那容器内装有浑浊的褐色液体,带有诡异的气味。见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他笑了,那是纯朴且没有丝毫恶意的笑容。

「这是燕麦茶,对治疗身体虚弱很有帮助的。」

只见青年捏着鼻子,先喝了一口器皿中的玩意儿,然后皱起眉头,撇着嘴对我说:

「嗯!真好喝!」

说谎。

「来,你也喝吧。」

男子硬是将器皿推到我身前,不肯罢休。我自暴自弃地接了过来,将那叫燕麦茶的玩意儿一口气倒入口中。

好苦,苦得无以复加。

「都喝完了呢。好厉害、好厉害。」

男子边说边摸了摸我的头,再次让我的身子躺回床上。

「肚子里再装点东西比较好,我去跟人拿稀饭来。」

他这么说完后便站起身,迈步朝门口走去

「唔哇!」

散落一地的器皿,让他失足跌倒了。

「好痛啊」只见他摸摸膝盖站了起来,然后看着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我又摔跤啦。」

这让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

「你笑啦。」他似乎很高兴。「你应该多笑。笑可以为人带来精神喔。」

青年丢下这句话,便用跳舞般的轻快步伐离开了。

见我眼睛仍注视着已经关起来的门板,老人开口对我说道:

「人都会死,时候到了,伟大的意志会引领我们。所以你不需要急着死,活在这世上,也是件相当有意思的事呢。」

3

莫尔斯莱碧斯那是安格斯出生的城镇所拥有的名字。

莫尔斯莱碧斯位于伊欧迪恩山山脚,地处西部山岳地带的荒凉岩石沙漠中。该地尽是一片欠缺养分的荒野,无论如何努力开垦,也是块连地瓜都种不出来的土地,附近只长有仙人掌与灌木。总之是一片不适于农耕,也不适于放牧的荒凉土地。

而在那种环境下的城镇,其唯一的生命线,就是恩德河。莫尔斯莱碧斯的居民利用其丰富的水源,从事蓝染织品的生意。一般提到「蓝染织品」,多半是指用蓝绵制作的裤子,但此蓝字原本指的是用来为棉染色所使用的青色染料。

在荒野后方有一片溪谷,在该地区的岩盘上长有苔棉花。每到初夏,莫尔斯莱碧斯就会动员全镇的男人去采集棉花;而女人则将男人带回来的棉花纺成棉丝。那些棉丝会被层层交叠,然后反覆用沸腾的染料浸泡,这样染上颜色的丝被拿来做成经纱,所织成的布便是蓝绵。

莫尔斯莱碧斯的居民都多多少少跟蓝绵的生产有关,就算说整座城镇就是蓝绵的生产工厂也不为过。

蓝草不只能将棉染成深青色,同时还有驱虫的效果,而且用天然苔棉花所做成的丝,也十分坚韧不易磨损。一般常说莫尔斯莱碧斯的蓝绵「用其制成的裤子可传三代」,在市场上有相当高的价值。

住在莫尔斯莱碧斯的达奈尔肯尼斯,是一名技巧娴熟的染匠。他的技术受到众人肯定,因而担任染色所的班长。他的妻子荷莉虽然出身于东部,但手工十分灵巧,就算要编织属于西部山岳地带传统工艺的独特图样,荷莉的技术在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他们有个骄傲的儿子,是一名十分好动、头脑机灵的少年,总是率领着孩子们活泼地在荒野玩耍。他叫做凯文,凯文肯尼斯。

在某个前所未见的严寒持续不退的冬季,肯尼斯家诞生了新的成员。出生的是一名男孩,那孩子跟哥哥相比,肤色较白,身子也较瘦小,出生时的哭声就像是从窗户缝隙间发出的风声一样微弱。这孩子或许撑不过这个冬天吧。达奈尔与荷莉怀抱着这样的忧虑,望着他们这个刚出生的孩子。

而这样子又过了几天,婴儿终于在两人的注视下睁开眼睛。让他们难以置信的是,婴儿的眼睛是比任何蓝染制品都还要鲜艳的青色。

「是『再临天使』。」达奈尔这么说道。

在很久以前,天使被认为居住在浮岛上的乐园里,而人们在十分罕见的状况下,会生出和传说中的天使一样、拥有金发碧眼的孩子。西部的居民将那样的孩子称为『再临天使』,并将其视为令人厌恶的凶兆。

在西部山岳地带,就算是小孩也是一份珍贵的劳动力,但是无论是体力还是经验都十分缺乏的孩子,经常会在入山之后无法归来。那种状况在西部山岳地带被称为『天使掳人』,人们会悲叹失踪的孩子被天使带走。而『再临天使』便是那种天使的孩子,人们认为那样的孩子迟早会为人世带来『灭日』。

「为什么我的儿子会是『再临天使』」

然而无论达奈尔如何抱怨,婴儿的眼睛仍是蓝色;而日后长出的头发,则是比染色前的棉丝更白。一般来说,东部人的色素较西部人淡。根据产婆的说法,因为荷莉是东部出身,所以这孩子应该是以极端的方式反映了荷莉的特征,但是极度迷信的小镇居民,自然无法接受那种说法。

就这样,镇上的人都用『再临天使』来称呼这名肯尼斯家的次男;就连身为父亲的达奈尔,也跟着镇上的人这么称呼。而会用他真正的名字用安格斯来称呼他的人,则仅仅只有母亲荷莉,以及哥哥凯文而已。

然而就算是那样,如果只是发色及眼色不同,那么大家应该迟早也会习惯才对。也就是说,如果安格斯只是个平凡的孩子,那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但真正的不幸却不是出在他的外表,而是出在他脑袋里的东西。学会说话的他,渐渐会开始说出一些让人感到奇妙的话语。

「扁刺仙人掌这种植物,里面含有许多油脂,所以不要弄干直接烧,火会比较旺喔。」

「褐色的蓝草之所以能把丝染成青色,是因为接触到空气中的氧,产生氧化的关系。」

安格斯天生就拥有不属于他的知识。母亲对那样的他是这么说的:

「这些东西,你不可以对家人以外的人说喔。」

吃苦耐劳的哥哥也对他做出忠告:

「你别再说那些奇怪的话啦,否则大家会更不愿意接近你喔。」

而身为父亲的达奈尔,则为这件事气炸了。

「闭嘴!别再让我丢脸了!」

然而,莫尔斯莱碧斯终究是个小镇,无论怎样隐瞒,事情迟早会传遍全村;传到最后,镇上的人便对安格斯更加疏远。而且他的身体相当虚弱,三不五时就会发烧病倒,成长的速度也慢,和同年龄的孩子们相比,安格斯的个头矮小,体格看来也弱不禁风。

这也让安格斯成为孩子们绝佳的猎物。其他孩子们一看到安格斯,就会群起鼓譟起来。

「好恶心喔!『再临天使』来了!」

「好臭!天使好臭!」

「大家看!那家伙的头发,都已经全白了耶!」

理所当然地,安格斯交不到朋友,会站在他这边的,只有母亲荷莉,与哥哥凯文。而由于凯文此时已经在父亲身边成为染匠学徒,因此安格斯也只有在晚上,也就是上床之后才有机会和凯文交谈。

「别理那些家伙说的话。」

在某个安格斯啜泣的夜里,凯文将手伸向隔壁的床铺,轻抚着安格斯的背。

「你不是会写图腾吗?妈妈还因此称赞你好厉害呢。」

每当安格斯发高烧病倒,荷莉就会拿书的散页给安格斯看,在一段时间之后,安格斯不知何时看懂了图腾码,这也让过去曾学过书本修缮的荷莉,决定教安格斯图腾板的用法。安格斯很快就学会了荷莉所教的东西,并且能够自己写出简单的图腾。

「你是很厉害的。」哥哥亲切地拍了拍安格斯的肩膀。「我来帮你搞定钱的问题。你就到东方的城镇去,成为修缮师吧。」

「那种事是不可能实现的。」

要是真能那样,不知有多好。安格斯是这么想的,但是出生在莫尔斯莱碧斯的人,多半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城镇,终其一生都从事着生产蓝绵的工作。

「当然可能实现,因为你有那样的才能。」

凯文边说边用手指戳了戳安格斯的额头。

「等你成为书商之后,要送很多书给我喔。听好这可是我们的约定喔。」

莫尔斯莱碧斯的小孩,到了五岁就会开始被带去实习将来要做的工作,安格斯也被带到了父亲及哥哥进行工作的染色所。但是安格斯一踏进染色所,就因为瀰漫的灼热蒸汽而喘不过气,工作到一半,他就不支倒地。

父亲告诉安格斯久了自然会习惯,而安格斯也这么跟着父亲,隔天,甚至再隔天,也都连日到染色所报到。但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这样根本派不上用场嘛!父亲气急败坏地这么说道。

就这样,后来荷莉带安格斯来到自己工作的机织所,但无论安格斯怎么努力按照别人教他的方法工作,都无法织出工整的纹路。到最后,安格斯被人赶出了机织所。

安格斯接着被带到的地方,是将棉花纺成丝线的纺绩所。荷莉拜托了熟识的朋友,让安格斯和在这里实习的女孩们一起工作。

女孩对安格斯完全不予理会,虽然并没有像男孩那样表露出明显的恶意,但见她们悄声地说自己坏话,同样令安格斯慼到难受。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女孩出声对安格斯说道。

「你技术真的很烂耶。」

那个名叫海瑟的少女,尽管嘴上嘲笑着安格斯的笨拙,但仍愿意教安格斯一些工作的诀窍。

「我觉得你的头发很漂亮。」

她的这句话令安格斯心花怒放。抱着想和海瑟一起工作的想法,安格斯拼了命地努力工作,而纺绩所的班长也认同了安格斯展现的热忱。安格斯就这样有整整一年的时间,都在纺绩所实习。可是不管怎么练习,安格斯都无法纺出尺寸一致的丝线,无论是纺绩所的班长还是安格斯自己,对这种结果都难掩内心的失望。

就在安格斯陷入沮丧的时候,达奈尔将篓子交到他手中。

「你带着这个去采蓝草,篓子没装满不准回来。」

从那天起,安格斯就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早起,爬上岩山到处采集蓝草。虽然蓝草属于多年草,但只会在有湿气的地方生长,而且近几年数量不断减少。尽管安格斯仔细去寻找岩荫及岩缝内的蓝草,每天也得一直到深夜才能装满背上的篓子。

到了干季,蓝草的数量变得更加稀少,要装满篓子也变得更为困难,有时就算花上一整天,也只能装到一半。在那种日子,安格斯一定会遭到达奈尔毒打。

没过多久,安格斯采集蓝草的范围便扩展到了科吉塔堤欧峡谷。城镇与那座峡谷之间的距离无法当日往返,无论如何安格斯都得露宿一晚。当安格斯躺在地上仰望着满天星斗时,难耐的寂寞让他落下眼泪。

安格斯想见海瑟。他想和她说话。安格斯被赶出纺绩所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这段时间,安格斯虽然偶尔会在路上看见海瑟,但却找不到和她说话的机会。安格斯不能在海瑟工作中的时候去找她,然而他也没有勇气直接去海瑟家拜访。

某天,安格斯偷偷拿了荷莉的图腾板,写了简单的图腾。

『我想见妳。』

如果是海瑟,一定能明白是我。安格斯对此深信不疑,并在隔天清早,全镇都还在梦乡中的时候前往海瑟的住处,安格斯就这么将那写有图腾的纸,塞过海瑟家大门下的缝隙。

安格斯随即动身去采蓝草。这样就能见到海瑟了。光是这么想,安格斯就感觉自己的步伐轻盈许多。在那天傍晚,安格斯带着淡淡的期待回到镇上。

可是他却到处不见海瑟的身影,这让安格斯只得带着失望返回家中。

「我回来」

话还没能说完,拳头就挥了过来。

安格斯整个人撞上了墙壁,血腥味在口内扩散。

「你当自己很了不起吗!」

因愤怒而涨红脸的达奈尔这么喊道。

「这是什么!这是你写的吗!」

达奈尔伸到安格斯眼前的东西,是一张图腾。

是安格斯今天早上留给海瑟的那张图腾。

「你能学会这种没意义的东西,却连点像样的工作都做不好!你连畜牲都不如!你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来到世上!」

达奈尔将倒在地上的安格斯拖了起来,打算继续毒打。

「别打了!」荷莉在这时拉住了达奈尔的手臂。「会写图腾是很不容易的事。安格斯是很有才能的!」

「胡说八道!书跟图腾是有钱人的娱乐!我们做染匠的,用不着那些东西!」

「安格斯不适合当染匠,与其勉强让他留在这座城镇,干脆送他到巴尼斯顿吧。只要拜托我在那里的一个好友,她一定愿意」

「闭嘴!」

达奈尔充满愤怒地大吼,同时毫不留情地使劲将拉住自己手臂的荷莉甩开。他的双眼充满血丝,脸颊也涨得通红。

「妳再多嘴,我连妳也揍!」

快跑荷莉小声说了这句话。如果不跑,肯定会没命。可是恐惧让安格斯浑身僵硬,他连从父亲手中挣脱都办不到。

「你这个畜牲!这个废物!」

拳头朝安格斯挥落。那是每天搬运沉重丝串的强壮手臂,每一拳都让安格斯眼冒金星。

「你这再临天使!究竟要让我丢多少脸才甘心!你乖乖被天使带走就好了!」

达奈尔发狂似地乱拳殴打安格斯,然而殴打却突然意外停止,由于紧抓住安格斯衣领的手放松了力气,安格斯当场跌坐在地上。他听到有东西带着闷响倒在他身旁,转头一看,才发现倒地的正是达奈尔。这让安格斯发出惊叫连连倒退。

「妈,麻烦帮安格斯疗伤。」

凯文用冷静的语气说道。他的手中握着平底锅,他就是用那个将达奈尔打昏的。「妈,快点!」

这声音让荷莉像是被火烫到般,立刻动了起来。荷莉用沾湿的布擦拭安格斯的脸,而这段时间凯文则在家中来回奔走。他在蓝绵制的布袋里塞了毛毯、油灯、肉干、饼干,并将手边所有现金都放进去,接着将装满东西的布袋塞到安格斯手中。

「你带着这些快走吧。」

「带这些走去哪里?」

「逃命啊!逃出这座城镇!」

「可是我又能逃哪儿去?」

「去巴尼斯顿。」

荷莉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接着她走进房间,拿了图腾板与她视为宝贝的书本散页回到安格斯面前。荷莉将那些东西交给安格斯,并握住他的手。

「在巴尼斯顿有个叫爱德莲牛顿的人,你可以去找她帮忙。你只要说自己是荷莉的儿子,她一定会帮你的。」

「可是」

这时的安格斯还只有七岁,要独自前往从未去过的遥远城镇,实在让他难掩内心的忧虑。

「你还不快走!」

凯文这声喊叫几乎像是哭泣。「继续待在这里,你肯定会没命的!」

哥哥这句话让安格斯对父亲感到的恐惧重新浮现。安格斯站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深入夜色当中。被殴打的脸颊感受到阵阵疼痛,泪水也盈满了眼眶。

「别忘记我们的约定!安格斯!」

安格斯转过头,看见凯文站在门口。

「等你成为书商,要送很多书给我喔!」

安格斯边哭边摇着头。对于连接下来该怎么办都不知道的自己来说,根本不可能有办法去遵守那种承诺。安格斯跑了起来,而哥哥的声音也在这时从身后追来。

「就这么说定囉!你可别忘记喔!」

要是在这个时候,安格斯能察觉凯文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察觉他究竟是多么地热爱书本,或许就能够避免最糟的事态发生。但现在的安格斯年纪实在太小,实在难以察觉那些事。

离家出走的安格斯不假思索地一路奔跑。他跑过跨越恩德河的桥,爬上岩山。不安与恐惧让安格斯的脑袋一片混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往哪个方向奔跑。

当安格斯回过神,人已经置身在科吉塔堤欧溪谷,附近看不见任何安格斯熟悉的地形。自己似乎跑进了溪谷深处。科吉塔堤欧溪谷是连地图都没有标示的未开发地带,是一座胆敢随便闯入,就连测量士都有可能遇难的天然迷宫。

对于接下来该往哪去毫无头绪的安格斯,就这么徘徊在溪谷之中。身上携带的食物很快就在这段时间耗尽,疲劳与飢饿让安格斯头昏眼花,连行走都有困难。好想喝水。这个想法占据了安格斯的脑袋,促使他冒险爬下高耸的溪谷。

而就在这途中,安格斯右脚踩踏的岩块突然崩落,使他整个人离开了岩壁。

摔下去了!

安格斯无从抵抗,只能任凭身子摔落流经溪谷底部的恩德河支流。尽管安格斯努力挣扎,试图让自己的身子浮出河面,但河水又冰又急,转眼间就夺去了安格斯所有力气他就这么遭急流吞没。

4

几天后,我总算恢复到能够自行行动的程度。

看我能够下床,钩爪便对我说道:

「要是走路没问题,我们就去见黑鹰吧。」

地面上没有刻印,也无法取出能量;当然,在这里也不需要进行意识统一。因为这样,他们都有专属的名字。这名青年名叫钩爪,而那有着三角须的老人被叫做山羊。

「黑鹰那也是人的名字吗?」

「嗯,他是我们莱庇斯族的酋长。」

那或许是一族的代表人吧。看见文化、外表截然不同的我,不知那个人会有什么反应。钩爪与山羊所拥有的宽容,是仅限于他们的个性,或是全族共通的习惯,只要见了那个人,应该就能知道答案了。

「也好。」我这么回应道。「那就去见一面吧。」

「好,那就走吧!」

钩爪将他们那些用木架加上泥土组成的房舍称为『霍根』。一踏出霍根的门口我呆住了。

天空在燃烧,如棉花般的云朵被染成赤红。在火红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红艳大地,放眼所及尽是一片荒野,到处都耸立着奇形怪状的巨岩。

好宽阔难以置信的宽阔。我至今所见的世界,究竟又算什么?跟眼前的景象相比,圣域简直就只是一间玩具屋而已。

「怎么了?」钩爪对我问道。「我们可不是要走那里喔。」

在我所离开的那间霍根附近,另外还并排了约十户同规模的房舍。房舍门口站了许多有红褐色肌肤的人,全都好奇地望着我。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每个人都留有一头黑色长发,头发不是绑起来垂在身后,就是结成发辫。虽然当中也有像钩爪那样打着赤膊的人,但大多数人都是像山羊那样,穿着用粗布制成的简单衣物。虽然衣服的外观各有差异,但装饰衣襬的蓝色几何学图样却是共通的。那看起来既像展翅飞翔的鸟,又像是一朵巨大的花。

「跟我来。」

钩爪边说边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身上穿的是用白色合成纤维制成的圣域服装。由于鞋子在我摔落时弄丢了,因此脚下穿的是跟钩爪借来的鞋。那是用野牛皮制成的软皮鞋,由于穿起来的感觉松垮垮的,因此好像只要走路稍不小心就会摔跤。

我刚走没几步,人群便一齐跟了过来。尽管所有人眼中都闪动着好奇心,但从其中却感受不到嫌恶。真是的,这些人难道没有要忌避异端的概念吗?

我穿过霍根之间的道路,来到了一处地面红土外露的广场。有一大群人围绕在火堆旁,玉米粥的气味伴随火烟飘了过来。

他们眼前的莱庇斯族人,都拥有十分健壮的体魄。虽然钩爪身材也比我高大,但那些部族的男性都比他还要再高出一个头、甚至两个头的高度。那些人的胸肌也十分厚实,手臂上都有着隆起的肌肉。就算是那个全身肌肉的米迦勒,和他们相比也只能甘拜下风。

战士〡这个词句从我脑中浮现。虽然拉吉尔写的书中也有战士登场,但这些人和书中的人物截然不同。他们真实地存在眼前,是货真价实的战士。

那些在用餐的人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全望向走到广场的我,有几个人还语带关心地对我说话。

「身子有好点了吗?」

「肚子饿不饿?」

我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敌意。但是,倒也不像是完全欢迎我的模样。由于不知该如何回答,我选择沉默地继续跟着钩爪向前走去。

我在前方看见了一座格外巨大的火堆,有十二名男女坐在那火堆四周。他们应该是部族的代表人吧。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露出丝毫好奇的色彩。虽然他们当中甚至还有人眼神严肃地瞪着我,但看到那样的态度,反而让我感到放心。看来总算是出现我也能理解的人了。

「我们正在等你。」

一人从人圈中起身说道。是山羊。

「从那里进来,从左边绕到这里来。」

我按照山羊的话,走进入圈中,绕过火堆,在山羊身边坐下。

在我对面坐着一名男性,他的身材并不算特别高大,体格以他们的标准来看,大概也只是平均水准。他将一头黑色长发绑在脑后,上面还绑着和山羊治疗时一样的羽毛,左脸颊上有道明显的伤痕。那伤痕为他带来一种独特的威严。

那男人用深褐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笔直射来的视线,彷彿能看透人心。尽管内心明白他们并没有读心力,但仍让我感到不是滋味。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缓缓开口问道。那是彷彿拨动粗弦般,低沉、深邃的美声,虽然我想让自己再稍微沉浸在那美声的余韵之中,但此刻并不是时候。

「我没有名字。在圣域的人,不被允许拥有名字。」

「真名是人的灵魂,就如同不会有没有灵魂的人,也不会有人没有真名。」

男人用充满威严的态度说道。

「看样子,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真名。」

就在我打算反驳的时候,我察觉到了一件事。在那男人身边,坐着另一名年轻女性。虽然那女性的眼睛是带有神秘色彩的琥珀色,但她正是站在湖畔岩石上的那名女性,拥有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与轮廓清楚的容貌。是一名有着惊人美貌的女性。

但那张端整的面孔,却没有伴随着丝毫感情,也没有当时我感受到的那股旺盛生命力。

她简直就像是一尊美丽的人偶。

「你在寻求名字吗?」

男人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在寻求自由吗?」

这句话让我的心脏响起一声清楚的心跳。

「自由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

听了我的回答,男人微微颔首。

「白色的兄弟,我族将接纳你。」

「等一下,黑鹰。」

一名女性起身说道。那是一名体魄精悍,身材高大的女人。她手中拿着一柄在木棒末端绑有尖锐黑石的原始武器,并将那柄武器指向了我。

「白人会招来凶事,这是自古流传到现在的说法,你要忽视那件事吗?」

「游隼,我明白妳想说什么。但是,并不是所有白人都会招来凶事。白色兄弟也警告了我们为凶事做好准备,并把歌带给我们。」

「这个人不是阿撒兹勒。」被称为游隼的女战士说道。「无论是风还是鸟,都没有在这家伙的身边唱歌。他和阿撒兹勒不一样。」

「是不是不一样,只有伟大的意志知道。」

黑鹰用沉稳的语气说道。

「如果不先接纳,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游隼看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她最后只是紧闭着嘴,再次坐回原地。

「那么兄弟。」

黑鹰重新面向我,开口说道。只是那样,我便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我就算在面对十大天使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可以先给你起个称呼吗?」

「可以。」我是一路在被人称为恶兆之子、恶魔之子的咒骂下走过来的。和那种待遇相比,无论是何种称呼我都能甘之如饴的接受。「尽管取吧。无论任何名字,我都没有意见。」

「妳怎么看?梦想。」

黑鹰征求意见的对象,是名个头矮小的老太婆。她弯曲身子坐在地上的模样,彷彿就像一块圆滚滚的石头。

「叫阿撒兹勒应该最好。」

那老太婆始终闭着眼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说到白色兄弟,我也想不到其他名字了。」

「嗯,我也这么认为。」

黑鹰深深点头附和。

「白色兄弟你的名字是阿撒兹勒,莱庇斯族的阿撒兹勒。以后你就向别人报这个名字吧。」

他接着站起身,将右手朝空中高举。

「祝吾等诞生了新的儿子!」

只见人圈的人纷纷出声附和,一一站了起来。

「我叫沙河,欢迎你,兄弟。」

「我是小脚,有什么困难,都尽管问我。」

「我是睡熊,你太瘦啦,要多吃一点喔。」

他们在亲切对我发出问候的同时,也纷纷拍了拍我的肩膀。而他们的思绪也随着那个动作流进我心中。尽管当中有些人感到困惑,但却没有人认为我是会带来麻烦的种子。

来到这里,我总算明白了。

他们无法让意识共有,也无法利用精神网路彼此相连;相对的,他们做出了其他的羁绊。那是对连名字都没有的人,选择相信、接纳,这是名为信赖的羁绊。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年轻女性也缓缓站起身子。她来到我面前,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我。

「我是后悔。」

她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道。

只是这短短的一句,就让我感到全身发麻。

那音色就像月光一样清澈,宛如反覆研磨的刀刃般锐利,同时也像破碎的玻璃般,纤细、美丽。那是令人难以想像的嗓音,就算在圣域,也没人能拥有这般的音色。

我静静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不想错过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可是,她似乎已经说完所有要说的话,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一下!」

我朝她的背影伸出手。

但我的手指立刻被短枪的枪柄拨开。

「别随便碰触歌姬!」

一对彷彿暮色夕阳般的红色双眼瞪视着我。是那名被称做游隼的女战士。她半转过短枪,用柄头击打我的手掌,看来只是轻触的动作,却让我的手掌麻痺得动弹不得。

游隼朝按着手的我瞥了一眼,随即转过身去,就像是在守着后悔的身后般,紧紧跟在她的后面。

「呵、呵、呵尝到教训啦。」

山羊站在我的身边,老人侧眼看着我,意有所指地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那女孩很漂亮,对吧?」

「你说那个女战士吗?」

「当然不是!」山羊满是皱纹的脸扭曲成一团。「那种话你敢对游隼说说看?不变成肉饼才怪!」

「我想也是。」

「我说的是酋长的女儿,自由啊。」

「自由?」我不解地侧过头。「她刚才说自己叫后悔吧?」

「嗯,那是自称,她的萨斯托也很严重,到现在仍称自己为后悔。她和你一样,都把部分的灵魂留在过去。她小时候原本还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呢。但现在就如你所看到的,她把欢笑跟泪水都遗忘了。」

自称后悔的女人。我想向她问个清楚,在坠落湖面的前一刻,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称我为里贝尔塔斯,给予了我不可思议的力量。那是我的真名吗?

「别看她那样,自由唱起歌可厉害呢。虽然你迟早也有机会听到,她在唱歌的时候,连风也会为之哭泣,连大地都会为之震动呢。」

「所以是歌姬吗」

我在群众当中寻找她的背影,但那娇小的身影已被人群吞没,早已看不见了。

「嗯,不过说她漂亮,倒也没错啦。」

「你还装,你看见她的时候,表情可不寻常喔?」

山羊边说边用手肘顶了顶我的身子。

「你就老实承认你对人家一见锺情了怎样?嗯?嗯?」

「一见锺情那种东西,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我扬起一边嘴角,笑着说道。

「山羊,看不出来你这人想法这么浪漫呢。」

5

安格斯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所以当他醒来的时候,最初的反应是惊讶。

安格斯试着慢慢撑起身子,他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究竟是谁救了自己?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安格斯抱着这些疑问,转头观察了自己所在的室内。

这是间狭小的房间,房间内有张铺了毛皮的硬床。在床的反方向则是一扇老旧的木门。安格斯站起身,将门推开。

在隔壁房间,四处凌乱摆放着一些用途不明的工具。房间中央有张木桌,一名男性驼着背,专注地在桌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但是,最吸引安格斯注意的,还是房间内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书架,以及书架上满满的书本。在看到那些书的瞬间,安格斯完全把自己的伤势与这里是什么地方的疑问全部抛在脑后。

「太棒了!」

安格斯不由自主地这么说道,男子也因为察觉到安格斯的声音,转头望向他。

「你醒了吗?小子。嗯,那正好。」

男人的面孔因为污垢与日晒显得一片漆黑,从他嘴角及眼角的明显皱纹来看,似乎已经有相当的年纪。男人混有白发的头发显得十分凌乱,老旧肮脏的衣服也随处可见破损的痕迹。

他伸手指向摆在桌上的书本散页,然后朝安格斯说道:

「我从没看过这种书,希望你能为我解释一下它的来历。」

那是荷莉让安格斯带在身上的书本散页。安格斯的图腾板及毛毯也都凌乱地摆在桌上,而原本用来装那些东西的布袋则随便地掉落在地上。

「你擅自打开我的东西?」

「别在意那些小事。」

老人用那肮脏到发黑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散页。

「别管那些,先告诉我关于这东西的事。这是哪个天使写的?」

「不知道。」安格斯回答道。「因为那是我妈妈的东西。」

「我没有要问你那些。我想问的是,这是从哪个遗迹挖掘出来的?」

老人的态度让安格斯突然感觉诡异。见到自己救回来的人清醒,一般来说应该会问对方身体的状况,还有出事的原因才对。然而他却只有询问关于书本的事。彷彿安格斯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关心的对象。

「这里是什么地方?」安格斯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这里是位在伊欧迪恩山脚的科吉塔堤欧溪谷,我是地图师。」

「地图。」

那是安格斯从未听过的词句。见安格斯面露不解,老人不悦地哼了一声。

「你不知道什么是地图吗?无知的乡巴佬!」老人接着往桌上一敲。「这就是地图。」

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纸,纸上画有蜿蜒的线条、圆形的记号、以及斜线,在中央画有山峰相连的图案。令安格斯惊讶的是,在那山峰的图案下,写有一个小小的图腾。

『伊欧迪恩山』。

看到那图腾,安格斯才总算明白地图是什么东西。画在这张纸上的图形,就是自己所处的这块大地其所拥有的形状。

「太棒了!」

安格斯自然地发出称赞。听到赞赏的老人心情也立刻转为高兴。「你能明白这东西的价值吗?小子,你还挺有眼光的嘛!」

能在这未开之地的溪谷内遇见会写图腾的人,这让安格斯感觉到命运的存在。

安格斯立刻向这名奇怪的老人低下头。

「我求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求你教我怎么用图腾板!」

「你在胡说什么?」地图师睁大眼睛看着安格斯。「我还有研究要忙。才没有时间教小孩呢!」

就算老人这么说,安格斯仍不愿放弃。第二天开始,安格斯便为老人打扫房间、制作餐点,努力地工作。但是老人就是顽固地不肯点头。

然而发生了一件事,让老人的态度突然转变。那是当安格斯开始要整理书架上杂乱摆放的书本时所发生的事。

「臭小子!你随便乱动什么!」

老人激动地怒吼道。

「你这什么都不懂的小子,竟然搞乱我好不容易弄好的书架!」

这名自称地图师的老人只对天使感兴趣。正因为对天使太过热中,因此他完全看不见其他事物。安格斯正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并未道歉,立刻做出解释。

「我想让书更好找,所以打算依年代、地区进行整理。」

安格斯接着从书架中取出两本书,将书分别拿在两只手中。

「这两本都是拉吉尔之书,但」说到这里,安格斯举起了右手拿着的书。「写这本书的是第十六圣域的拉吉尔。」

接着安格斯举起左手的书。

「而写这本书的,则是第十三圣域的拉吉尔。十大天使在二十二个乐园里,都分别有不同的人担任。拥有十大天使头衔的人一旦去世,就会由其他天使来继承其头衔,因此就算作者名相同,也不一定是同一名作家写的。」

「什么有这种事?」老人睁大了眼睛。「像你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知道那些。」

「我拥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唔」

老人交抱着手臂,沉思了一会儿。

「你真的拥有天使族的记忆?」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天使的记忆。那些记忆究竟知道多少,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么,你知道欢喜之园在哪里吗?」

欢喜之园对这个词句安格斯脑中没有任何头绪。他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知道那个。」

「我曾经到过那里。」

老人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坐下。木椅发出彷彿随时都会坏掉的木头摩擦声。

「我以前曾见过一本很特别的书。」

「很特别的书?」

「是萨基尔之书。」

「萨基尔」安格斯下意识地出言反驳。「那是掌管历史与记忆之人。萨基尔能够接触到被隐藏的真相,正因如此,萨基尔应该是被禁止留下书籍的。」

「看样子,你的知识似乎不假。」

老人露出笑容。

「在那本书里,写到失去浮岛的天使们,在地上建筑了乐园。我为了寻找那个地方,走遍了整个世界。我打听各种传闻、收集传说,年复一年地不停寻找。然后我终于!」

砰!老人一拳打在桌面上。

「确信乐园就位在安司塔比利斯山脉!」

「然后呢?」安格斯前倾身子。「你找到欢喜之园了?」

「嗯,找到了。」

老人微瞇起双眼,彷彿在回顾遥远的记忆。

「在伊欧迪恩山有条危险的永久冰河,我在那里出了差错,摔进了冰缝里。虽然没有丧命,但腰骨摔断了。我无法动弹,在疼痛与寒冷侵袭下昏了过去。」老人说到这里,闭上了双眼。安格斯能听到老人紧咬牙关所发出的声音。「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歌声。醒来一看,我已经身在乐园内。拥有白色翅膀的美丽天使们细心地照顾我,还对我说『请你唱歌』。」

唱歌吧安格斯记得有人曾这么命令自己。模糊的记忆从安格斯脑内闪过,但安格斯的思绪很快就被老人的话语打散。

「我毫不保留地唱了所有我知道的歌曲。可是我唱的每一首歌,都只让天使们表情难过地摇头。最后他们告诉我,他们希望我唱的是『解放之歌』。」

「『解放之歌』。」安格斯说道。「那是用来让术文精灵解放力量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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