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节奏乐器组
如同我以前提到的,我们高中有一间可容纳千人以上的大音乐厅。
音乐厅规模之大,甚至还有市民乐团会特地前来借场地开演奏会,也成了我们学校引以为傲的设施。
但神乐坂学姊却在大厅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往下看着舞台,双手交叉于胸前说:
「不行耶,这个场地还是不适合啊。」
「为什么?」
我和之后陪我们一起过来,担任校庆执行委员的一年级男生异口同声地问道。
「因为我们是摇滚乐团啊!」千晶突然从神乐坂学姊的对面冒出头来,抢着回答。「我也想到合唱比赛时的情境,这里没办法站着大闹一场吧?」
我面向舞台,环视着呈碗钵形倾斜的观众席。的确,如果在这种场地里配合摇滚的节奏,兴致高昂地甩头甩脑,稍微一不注意,可能会发生一大群观众跌倒的不幸意外,造成死伤。
「这有,华丽的舞台照明设备几乎都在体育馆里,所以我们还是在那边举办吧。」
这件事发生于一个多月之后即将来临的校庆。
除了体育馆之外,我们学校还有这座音乐厅可以用。所以不管是音乐类型或是舞台表演类型的节目,应该可以不用担心场地问题而从容地表演才是。
前提是学姊和千晶不要提出一些无理要求。
「呃可是体育馆已经有戏剧社和班级的戏剧表演了,而且空手道社昨天还说想做武术表演,硬是挤进了节目流程里;那边的表演顷目已经排满了。所以音乐类型的表演可不可以统整在这里表演呢?」
执行委员一脸胆怯,观察神乐坂学姊脸色同时还不忘对她献个殷勤。大概是看出民音社绝对会引起什么麻烦,所以才被逼着要从头到尾在旁顾着我们吧,我真有点同情他。对不起我在内心双手合十向他致歉。
「说明白一点,我们的舞台可是狂热的熔炉啊,这点我也无法控制。而且观众一定会兴奋地跳起来,搞不好还会挤到舞台前面来呢!如果有人受伤,执行委员会应该也很困扰吧?」
被学姊这么一进逼,委员只能嗯嗯啊啊不知所云地回应。这种说话方式仿佛不是我们在请求他,而是在强迫他采取应变措施来面对不可抗拒的天灾。学姊还是跟以前一样狡猾。
「我我会先和大家讨论看看。」
最后委员终于逃了出去,我对着他的背影为他祈祷能获得更多的幸运。
「对了,我也去一下学生会办公室。」学姊将双手交叉于胸前说道。
「你去那儿干嘛?」
当然是去把所有使用体育馆的社团、团体都查出来啊。从现在开始,得注意一下哪边比较好穴队啊。」
跑步离开的学姊头发如鹃的尾翼一般在空中飞扬,我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虽然她看起来好像做事很随便,却是个可以为了策划某件事而认真执行的人。不知道她出了社会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越来越忙了呢!」
千晶一脸乐在其中地说。最近放学后连喘息一下的时间也没有。合唱团比赛虽然结束了,但之后还有运动会,接着又是校庆。直到十一月为止,这所高中将持续着被各式活动包围的日子。
我和千晶朝着位在走廊另一端尽头的音乐准备室走去,真冬正在预习校庆时演出的曲目。是因为神乐坂学姊任性地说什么:「我不想在同一个舞台上表演两次一样的东西.这个乐团齐聚了这么有趣的团员,让我不禁想从古典乐之中拉出些什么东西来。」
只不过,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的人影却伸出双手制止我们前进。原来是裙子长度最短的音乐老师麻纪老师。
「现在最好不要去打扰真冬比较好喔。」
「难不成发生什么事了?」
「嗯」
老师用大拇指指着准备室的门,看来不需要再多作说明了。
因为钢琴声正不断地传来。
我们三个在走廊中间站了好一会儿,任凭透过木门传来的声音在耳朵里缭绕。这轻轻乱窜的乐句,彷佛穿越人声鼎沸的喧嚣中的脚步声。
「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
千晶喃喃自语地说。
「是《里莫日的市集》。」
这是穆索斯基作品《展览会之画》中的第十二首曲子。这首受亡故友人的画作启发,内容多样化的钢琴组曲,经由林姆斯基高沙可夫而获得世人重新认识,更刺激了全球音乐家的想像力,因而诞生出各式各样的管弦乐改编曲。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这首没买过、原曲也很粗糙的曲子不过当我听见门的另一头传来的钢琴声,就让我对这首曲子改观了。
但是真冬应该没有留下这首曲子的录音。我不知不觉地走近门边,额头贴着木门专心聆听里头的声音。比起一般钢琴家所弹的《里莫日的市集》,里头传来的曲子步调慢了许多。轻快巧妙的旋律中,甚至参杂着微微的哀感氛围。
让人觉得仿佛能看到穿过市场的道路前方,那个即将造访的场所。
步伐急促的脚步声,突然间被厚实沉重的和声打断。我当场惊讶得呆站在幽暗的入口。
这是第十三首曲子《地下墓穴》。
呼吸声和心跳声在冷冽的空气中回荡。
钢琴的减弱音所创造出的空虚感。
真不敢相信。就连亲耳听见后,我都不敢相信。
真冬正在弹奏钢琴,而且一个音符都没有弹错。
真冬的手指真的
没多久,在一片弥漫霉菌、骨骸、死亡以及灰尘的气味中,夕照隐隐约约地透了进来。是漫步变奏曲,第十四首曲子
就在这时,钢琴声突然断了。吓了一跳的我脸一离开门,就听到里头传来踢躂踢躂的脚步声,接着有人用力打开了门。
和我四目相接的同时,脸颊一下子就泛红的真冬怒气冲冲地说:
「不不要站在这边听啦!」
「咦,这样啊很抱歉还是说我们可以进去听吗?」
「不、不行!」
不能进去也不能在外面啊?那你要我怎么办才好?真冬进去后就用力把门关上,而且我甚至还听到上锁的声音。咦?喂喂!
「干嘛把自己关在里面啊?」我连忙敲了敲门。「让我们进去啦!我也想搜集各式各样的乐谱啊。」
「不行!」
为什么?只是弹钢琴被别人听到,要这么生气吗?我正要对着关上的门大吼时,突然有人抓着我的后衣领往后一拉。
「咕欵!」我不自觉地发出怪声。
「不能在这边大吵大闹的,你先暂时不要管她吧。」
麻纪老师说完后,就拖着我往楼梯的方向走。差一点就要窒息的我,只能手忙脚乱地挣扎着。千晶似乎一脸苦恼地盯着准备室的门好一会儿,之后才跟着我们走。
「其实啊,不久以前,真冬就一直在准备室里练习钢琴。刚才也是,总觉得她好像看到各式各样的乐谱后就燃起干劲了。当我回过神时,她甚至忘了我在旁边,就开始弹了起来。」
麻纪老师在楼梯转角处压低音量对我们说,我和千晶对看了一眼。
「她的手指已经痊愈了?真的吗?」千晶开口发问。
「你们听说了吧?」
我微微地点头。真是完美的演奏啊!我以前一直以为,也许再也听不到真冬的钢琴声了。虽然尤利告诉我这件事时也让我很震惊,不过刚才直接听到她的演奏,却带给我更强烈的冲击。
「结果还是因为心理因素吧?所以说,我是认为就因为她手指痊愈而觉得高兴,可能还稍嫌过早。不过总而言之,那孩子又打算重回钢琴的怀抱了。只不过在家里练习的话,姥沢老师又会开心得大吵大闹,所以只能在学校弹了。」
那是因为她和乾烧虾仁之间还有疙瘩存在吧,而且真冬又很顽固。
不过,我真没想到她可以恢复到这种地步。
「因为这个问题很棘手,就请你们暂且先不要管她吧。」
「真、真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琴的?」
「嗯?上个月吧?」
那么,果然是和尤利重逢后开始练琴的吧?如果这是一个契机,那就说得通了。
就连医生都说过只能等待看来那个契机就是尤利。
麻纪老师严格命令我们,只要准备室传来钢琴声就绝对不准靠近,随后就下楼梯走了。我和千晶两个人被留在楼梯转角,而我整个人瘫坐在楼梯上。
「真冬她太好了。」
千晶看着已经听不到音乐声的楼梯上方,喃喃自语地说着。
「小直你不高兴吗?真冬又可以弹钢琴了吧?」
「不,我很高兴。不过高兴归高兴」
「你说清楚一点,怎么样嘛?」
千晶抓着我的后衣领摇来摇去的,接着我就把真正的心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
「总觉得很不甘心,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真是笨蛋啊。」
「什么意思?」
今天真是最常被勒脖子的一天啊被千晶这么一追问,我就把内心想法说了出来。像是真冬因为和尤利相逢而有所改变,而我却做不到。
我话一说完,千晶就放开我的领子,望着窗子的方向。
「是喔?」
突然变得无精打采的声音,落在千晶的脚下。
「原来小直因为无法为真冬做些什么,而觉得不甘心啊?」
「嗯啊。」
千晶怎么了?总觉得她的背影看起来好渺小。
仿佛只要一碰她的手,她就会立刻哭出来。
「就是说啊就是因为近在身边,反而才觉得痛苦啊!」
千晶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我想了又想后,正准备往前一步对她的背影说些什么时,她很快地回过头来。
「那么,你觉得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办呢?」
平时的坚毅光芒再度回到千晶的眼中,只听到砰的一声,她又顺便往我的肚子结实地招呼了一拳。痛!我按着下腹往后退了几步。
「我会回家盖着棉被听《LLondoncalling》。」
「笨蛋,你一个人去听吧。」
这次是头被巴了一掌。那要怎么办嘛?
「那还用说?当然是练习啊。」
「节奏乐器组」这个词原本是爵士乐用语,指的是钢琴、贝斯还有爵士鼓。这些乐器不需独奏,只负责维持曲子的节奏不间断。换句话说,在我们乐团里指的就是我和千晶。
一般认为乐团的优劣,实际上并非取决于引人注目的主唱或是吉他手,而是节奏乐器组是否优秀。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年轻岁月合唱团等乐团。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为什么要做伏地挺身?」
「因为你没体力啊!喂喂,不准休息!」
千晶砰砰地踩着低音鼓,我的汗正啪答啪答地滴在这间应该有开冷气的民音社练习室地板。但不是我在自夸,若论伏地挺身,我的极限只有十下。
「你听好了,上次那场现场演出,小直到最后已经有气无力了吧。在我们的乐团里,真冬本来就冲得比我们快了,所以我们一定要振作起来。」
「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是很弱啦。」
「你至少要练到能单手举起吉他扩大机才行。」
「我怎么可能举得起来啊?」
「我就办得到喔。」
哇!她还真的举起来了。快放下来啦,很危险耶。
「不要休息,你的标准是三十下。」
千晶又把我压到地板上。拜托饶了我吧。
「总觉得你没什么毅力耶,我要坐到你背上喔?」
「不要,很重、很重啦!我会被压扁啦!」
被千晶压在屁股底下的我不断地挣扎,这时房间的门开了一道小缝。一双蓝宝石色的眼眸正胆怯地偷偷往里面看。千晶察觉到后,便迅速站了起来。
「真冬,你在干嘛啊?」
「那、那个」
千晶抓着真冬的手,把她拉了进来。得救了,我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
「刚、刚才,不好、意思。」
「嗯,这么坦率很好,我特别饶了你吧。」千晶干嘛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啊?「乐团明明就有要紧事,竟然还沉迷在钢琴里面,我们的团结一下子就被真咚咚完全破坏了。」
「我才没有一直沉迷呢!」真冬拚命地说谎。
「那么,我就再拜托真冬帮我做一件乐团的工作。」
「什么事?」
「去坐在小直的背上。」
「为什么?」「干嘛这样啊?」
「因为练吉他的话,还可以坐在小直的背上练啊!我可是要打鼓耶!」
「不,才不是这样。」
千晶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用鼓棒抵着我的喉咙。
「好了啦,还有三十下,拿出毅力来。好好配合我的鼓,伏地挺身做得俐落一点。」
真可怕!我想都不想地再次趴到地上。同样受到那个运动型家伙的气势所压迫,真冬完全照着千晶所说的话,胆颤心惊地坐到我的背上。
「民、音、加油,民、音、加油!」
千晶配合着奇怪的吆喝声,开始打起四拍子的节奏。这是怎样?校园霸凌?而且真冬的体重还压在我背上
咦?没那么重耶?倒不如说轻得不可思议。这家伙身材有这么纤细吗?这么说来,我之前不是还可以背着行李和真冬爬山吗?和那时相比,伏地挺身根本不算什么。
这时鼓声突然停了下来。
「真是气死人了!为什么小直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在做伏地挺身啊?」
还不是因为你要我做!
「换我坐在上面时明明就很痛苦!啊,真是的,真冬你体重多重?」
「咦,那个」她的回答含糊不清,根本听不到。
「真是不可原谅,我也一起坐在你身上!」
「为什么!不要啦,会死人啦!」
「没关系啦,你不要动!」
「不、不要,要掉下去了!」
正当我被两人加起来的体重压得喘个不停时,门突然打开了。就连神乐坂学姊看到这个惨况也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救、救我」
听到我这般可怜兮兮的哀求,学姊的脸上立即浮现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要坐在哪里好呢?头顶上?」
「不、等等,不要啊!」怎么又是这样啊?
那天我一回到家就不见哲朗的影子。我跑去鞋柜一看,皮鞋也不在里面。也就是说,他可能跟人家去喝一杯了吧(哲朗大部分都是穿凉鞋出门的)。太感谢了,今天可以不用准备晚餐。因为遭受到一顿奇怪的虐待,害得我没什么食欲。再说,我的背还在痛
我在二楼卧房换完衣服后,就马上拿出贝斯来。白天千晶说过的话还停留在我的脑海里。
『原来小直因为无法为真冬做些什么,而觉得不甘心啊?』
真冬、神乐坂学姊、上个月一起同台演奏的古河大哥
还有最厉害的尤利。
和好几位杰出的乐手面对面接触,亲耳听见他们的音乐,好几次都让我有深切的感受。感受到自己的不成熟,和一股无力感。
再这样下去,我又会变成一名只是偶然待在乐团里的人,甚至变成乐团里的重担。古河大哥曾直接告诉我:「你应该先退出。」我当时回他的话也只是虚张声势。要怎么办才好?我要走到什么地步?我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
直到和尤利相逢后,此时此刻我才看见了那个地方。
我明白了那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我能否能够成为真冬弹琴的最大支柱?
不只是对身为吉他手的真冬而言,也就是对身为钢琴家的真冬来说我能否成为扮演输送血液和生命的心脏的角色,待在她的身边?
真冬的钢琴音色鲜明澄澈,节奏带着强而有力的跃动感。某位曾与她共同表演的知名指挥家曾经评论她的钢琴是「力道宛如不断侵蚀峡湾的冰河」。真冬的协奏曲之所以被批评得如此苛刻,几乎都是因为没有够格的管弦乐团能完全承受她的弹琴力道。因此在找寻到真正的归宿前,真冬的手指是冻结的,她的钢琴声也随着消失。
我之前一直以为,或许她不会再重回钢琴的怀抱了。不过,事实却并非如此,也许真冬只是在寻找那个地方。
寻找某个能在自己身旁或附近,支撑她琴音的人永远存在的地方。
我是否也有资格待在那里呢?
那个现在也许只有尤利抵达的地方。
但还要走多久才能抵达那个地方呢?
我打开床头音响,放进CD。配合着真冬独奏的拉赫曼尼诺夫《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伸手摸索着单纯重复的贝斯声线。真冬的钢琴急速改变整首变奏曲的拍子,有条不紊地牵引着管弦乐团。
我渐渐地找不到自己的贝斯音,根本跟不上她的步调。
我脑海中浮现坐在钢琴前方的真冬,出现在我们feketeterigo的舞台上。高高举起、闪耀着黑色光泽的羽翼前方,可看见散发微弱光芒的爵士鼓和千晶褐色的头发。回过头一看,前方是充斥着激昂情绪的观众席,神乐坂学姊的背影就站在那里,紧依着麦克风架。从寂静升起的钢琴众赞歌、以过门(注:主要指爵士鼓的演奏技巧,在每小节之间加入不同打法,将曲子带到另一个情境)谨慎地融入旋律中的鼓声、这时再加入以清音重叠的伴奏。最后是学姊那沙哑却能渗入身体最深处的歌声。
可是,我又在哪里呢?
我应该在舞台上刻划出什么样的律动呢?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太过遥远、太高、也过于耀眼。
拉赫曼尼诺夫的曲子结束了,床头音响停了。我被拉回到现实这间自己的房间里,发觉自己抱着贝斯坐在床上,陷入沉思。
我该怎么办才好?
千晶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应我:「那还用说,就是练习啊。」她说得没错。
真想接上扩大机,用最大音量好好练习啊!使用学校练习室的时间有限,而且不管怎样我都会很在意学姊和真冬的音色。虽然说哲朗不在家,但也不能用客厅的喇叭,会吵到邻居的。
这样的话
我看了一下时钟,还没八点,应该还来得及。把贝斯收进琴盒后,我就骑着脚踏车出门了。
规模不小的车站南门,距离我家骑脚踏车大约要二十分钟。而「长岛乐器行」所在的大厦,就在走过天桥后,从商店街进入朴素住宅区的交界上。
那间店是学姊打工的地方,我也经常受到那间店的关照。这家店的三楼有个录音室,虽然空间十分狭小,不过因为店长有把柄落在学姊的手里(但学姊说这是店员的特权),所以店长跟我们说,只要录音间空着,feketeterigo的团员就能**使用。
虽然我满同情店长的,不过身为一个穷学生,我偶尔也会满怀感激地利用这间录音室。
「咦?小直老弟?」
当我一走进地上摆满了吉他、连行走空间都没有的店里,看来应该是独自顾店的店长从音乐杂志后露出脸来。一头杂乱的头发随意绑在脑后的他,看起来是个走嬉皮风的人,但这身造型也让这间店更像是快要倒掉的乐器行,而且今天依旧半个客人也没有。
「你们约好了吗?她已经先上去了喔。」店长指着天花板对我说。
「咦?你是说学姊吗?」
「不,是小千。」
一打开三楼尽头那扇重死人的隔音门,就有一连串激烈的鼓声瞬间传到走廊上,随后又突然中断了。
「小直?」
坐在鼓堆里、额头上还闪着汗水光芒的千晶,一看到我就张大嘴巴僵在那儿。然而我也是一样。千晶为什么会在这儿?之前已经练成那样了,练习得还不够吗?
「什么事啊?怎么了吗?」
脸上闪耀着光芒的千晶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明明就已经十月了,却还穿着短T恤配短裤,这身打扮很像她夏天住宿集训时穿的衣服。不过,录音间里的确很闷热。
「咦?难不成你是来练习的?」她看着我背上的琴盒说道。
「呜,嗯我想好好地弹出声音来练习。」
「客人来了就要结束练习喔。」店长说完这句话后,就把我推进录音间,关上了门。附着存墙上的烟味混杂着甜腻的汗味。不知道为什么,千晶似乎很开心地帮我准备好贝斯扩大机。
「还真巧耶,让我吓了一跳。我今天也是觉得打得不太够,心里不太自在。小直也是因为伏地挺身做不够才来的吗?」
「不,伏地挺身已经够了。话说回来,我打扰到你了吗?」
「不会呀,因为我们可是节奏乐器组,一起演奏比较好喔。」
可是,可以的话我比较想一个人弹
「好了啦,好了啦。你就把我当作节拍器弹弹看吧!」
开始练习后,果真就像千晶所说的,贝斯和鼓并非敌对关系。这两者就像心跳和脚步声一样,为了要往前迈进而相互共鸣。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三连音符、十六分音符,千晶稳定的步调在背后支援着我僵硬的划行。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感觉。仔细一想,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和千晶两个人搭配演奏。在我们之间,总是存在着神乐坂学姊那仿佛阳光洒落般的吉他声,或是真冬那宛如月光在夜晚空气中结晶般的吉他声。
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可思议。比起千晶一个人单独打鼓时,此刻的鼓声更为鲜明,每次的敲击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我的手指透过贝斯弦输送血液时,就会有一道令人舒畅的踩踏声回应我,仿佛还能用手抓住两片脚踏钹的闪耀光芒。
「等等、千晶,停下来休息一下。」
不知我们已经不间断地弹了多久了。手腕已经酸软无力的我好不容易才让手指离开琴弦,要千晶停下来。一滴滴的汗珠从我的发梢流了下来。
「真冬都还可以继续弹喔?」
满脸通红的千晶兴奋地晃动着膝盖和肩膀,以挑衅的口吻对我这么说道。
「不,抱歉,这我办不到。」
我含了一口宝特瓶里的水。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住宿集训时,真冬简直就像塔朗泰拉锯(注:源自于意大利,据说遭毒蜘蛛咬伤的病患者,得藉由不断旋转才能解毒)上身般,持续和千晶合奏的理由了。
因为「脚」会自己动了起来,根本就停不下来。
千晶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后,就靠过来从我手中抢走宝特瓶,一饮而尽。从嘴边溢出的水还沿着脖子流到了领口。
「呼!」
喘了一口气后,千晶拆下发夹甩了甩头,发梢沾黏在湿润的嘴唇上。没来由地,我赶紧移开了视线。
「好久没打得这么尽兴了。」
「你不是一直打得很尽兴吗?」
「嗯?」
千晶双手握着鼓棒伸展手腕,一脸不解地望着我。
「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喔。只要学姊和真冬在,我整个人就很紧张。」
我惊讶地看着千晶的脸。
「那两个人啊我这样说好像不太好啦,但她们根本就是妖怪嘛。我只要在她们后面打鼓,就会变得很不安耶。甚至还会想,我真的能坐在这里吗?」
我慢慢地坐在一张椅脚不平的圆凳上,神情茫然地直盯着千晶的脸,她的眼神似乎正望着渍方的某处。
原来她也有过这种想法啊?
「其实我知道,学姊并不是以期待一位鼓手的心情邀请我进乐团的,但这种事又不能强求。我只希望她能对我说,我们没有你不行。」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千晶比我还早就在学姊身边,且深受她的音色吸引。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还没有能力去回应学姊的音色。正因她都知道,才更要紧跟在学姊身边。
就像我一样。但她既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逃离这一切。更没有被自己的无力感击倒而停滞不前。
这就是千晶厉害的地方。
「千晶已经是我们不可或缺的鼓手了喔。」
我试着坦率地告诉她。
千晶的眼眸一瞬间闪过了一丝孤寂,不过随后就害羞地笑着对我说:
「谢啰。哪一天,我也想让学姊这样对我说。」
「学姊早就这么认为了吧?千晶,你很厉害喔。只因为喜欢学姊就可以走到这个地步」
千晶的手突然伸向我,用鼓棒的尖端戳着我的锁骨。
「什、什么?」
「小直,你刚才对我说了很失礼的话喔。」
「咦,什么?」
「我喜欢的不只是学姊而已喔。我可没单纯到只为了这种事,就紧紧缠着乐团不放。」
「呃,啊抱、抱歉。」
也是而且她和真冬的关系也变好了。她原本就喜欢硬式摇滚,即使在编曲上意见不太一致,她也不肯退让。
「不过,我的不幸大概是一开始就和喜欢的人在同一个团里。」
千晶突然全身无力地靠着墙边,喃喃地说着:
「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就算我们的关系无法更进一步却会觉得现在能够在一起不就很好了吗?而且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再说,如果我硬要更进一步,也许只会让彼此的关系陷入无法挽回的地步,永远无法再回到以往。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就维持现状」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多少了解这种想法。如果对象是学姊,毕竟她是个女生,不管怎样她们都不可能有结果。不,学姊是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吧?根本不知道那个人说的话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不过,至少她们现在可以待在同一个地方。
可是这样是不行的。如果安于目前的现状,哪里都到不了。总有一天会被学姊丢下,再也追不上她。
我也和千晶一样。
现在我就在真冬身边,而且距离比尤利更接近。
但那只是目前碰巧形成的状况。
这时,千晶突然开始用鼓棒敲我的肩膀、额头和胸部。痛!痛!痛!我打算举起手臂抵挡,结果手臂也被毫不留情地痛打。
「等、等一下啦,千晶,这样很痛耶。干嘛打我啦,怎么了啦?」
「什么事都没有!喂,休息时间结束,开始练习啦!光是休息的话,会追不上喔!」
千晶突然对着我大吼,把宝特瓶丢了过来之后又回到爵士鼓组之间。什么跟什么啊!
「学姊不是说过了吗?校庆时要表演连环组曲啊!我们俩可是一秒都没得休息,不多练一点串场时的花样怎么行!」
「唔嗯。」
从学生会办公室回来的学姊说,她已经想办法弄到体育馆的使用许可了,不过节目时间表需要重新排过,还不知道有多少时间能表演。因为如此,学姊建议,为了能在有限时间里充分地演奏,我们还是打算表演时间较长的组曲。虽然唱歌和吉他独奏都会区分段落,可是我们节奏乐器组根本没有空闲时间可以停顿。会有较多的状况只能依靠我和千晶来维系现场高昂的气氛。
「小直弹的贝斯一点魅力都没有!」
「嗯」
虽然我自己也有察觉,不过在别人给我的评论中,这是最确切、最辛辣的了。原来如此,没有魅力啊
「你知道吗?你太配合我了。和低音鼓齐奏也许很安全,不过一辈子都没办法出头。只要我一停顿,你就加进一个小节。知道了吗?」
「知道了。」
「从前奏开始!」
鼓棒在千晶的右手掌上转了一圈后,便直接敲在落地鼓上。在一阵仿佛挖掘大地的拍子背后,我塞进一连串的重低音,狭窄的舞台再次吞没在沸腾的心跳中。
原来人们常说的忘记时间」真有其事。
之后,我们便汗流浃背地弹奏,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当我回神时,听见了某个人的歌声。我还在想这个声音在哪儿听过,原来是我自己在唱歌。贝斯和鼓是一个乐团的「形体」,所以可以在这个形体之上,扩展出所有音符的想像力。我无法不开口唱歌。我们甚至没发现通知使用时间结束的红灯已亮起,直到店长战战兢兢地走进来制止我们、把扩大机的电源关上那瞬间,才终于发现自己已经精疲力尽累得瘫在地板上了。
手中似乎还残留着琴弦的振动,这种快感真是令人舒畅啊。
第二天起,我跟千晶决定放学后都要去「长岛乐器行」。因为学姊都是骑脚踏车上下学;真冬又住在反方向,一起坐电车回去的只有我们两个而已。
「我们就偷偷练习,让她们两个吓一大跳!」
千晶气焰高张地对我说。不过
「最近你和年轻人常常去录音室嘛。」
「咦?哪、哪有这回事?」
千晶被学姊这么一问,就拚命地装傻。不过学姊是店员,会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唉呀,你们也真是见外,竟然瞒着我和姥沢同志。」
「因为先经过一番秘密特训,等正式演出时再让你们大吃一惊才酷啊!」
「算了,我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加深我和姥沢同志之间的友谊。」
「嗯?咦?」
到刚才为止都在练习室的角落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偷瞄我们这边的真冬,整个人吓了一跳,头发瞬间飞扬起来。
「你们大概都不知道吧,姥沢同志最近还抱着我哭诉,说年轻人都不理她了。所以我只好安慰她啦。」
咦?我?
「笨蛋响子!我才没有那样!」
真冬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不要瞪我啦!你放心吧,我根本不会相信学姊乱说的话。
学姊紧紧抱着真冬,轻拍她的肩膀就这么敷衍了事,接着回过头来对我说:
「我很高兴大家似乎都燃烧起来了。」
只不过,接着就发生了一件浇了我们一头冷水的事。
那是礼拜五放学后的事。因为运动会就快要到了,千晶和真冬必须参加班级对抗赛的练习,所以晚一点才来社团。手边刚好没事的我,决定到音乐准备室找出能用在演出上的古典乐乐谱。
当我随便挑了一捆乐谱走回练习室时,大家都已经聚在这里了。但千晶和真冬似乎是练习结束后就直接急忙跑来,身上还穿着蓝色和黄绿色的啦啦队服装。不过房间里的气氛十分凝重,彷佛连她们衣服上的鲜艳色彩看起来都黯淡了不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我们的表演时间只有短短二十分钟」
千晶哭丧着脸说。
「什、什么?」
「我是说校庆时使用体育馆的时间。他们说戏剧社和空手道社要做一些表演,行程已经排得很满了,所以最多只能给我们二十分钟。」
「二
我也不自觉语塞了,二十分钟内如果能表演四到五首歌还算是好的。当初夏日的现场演唱,五十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
如果他们只能给我们这么短的时间,我和千晶根本无暇展现特训的成果。不知是否因为听到坏消息而意志消沉,大家连乐器都还没准备好。
「只有二十分钟的话,什么都不能做。才刚把观众的情绪炒热表演就要结束了。」
「响子,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真冬看着抱着单边膝盖、坐在练习室内长桌上的神乐坂学姊。
不过,学姊一点反应也没有。只见她额头抵着膝盖,不发一语。
「响子?」
「嗯?啊,没事,抱歉。刚刚稍微在想一些事情。」
学姊也因为执行委员的这般对待而受到打击了吧。不过,我想依学姊的个性,应该已经开始思考打破僵局的方法了吧
「我看着她们的啦啦队服看得出神了。怎么样啊?年轻人,登台服装就穿这个吧。」
请你认真一点!」
我想都没想就槌了墙壁一顿。学姊则一脸不悦地说:
「我有好好在想啦,我想差不多要过来了。」
「你说谁要来啊?」
「我们的敌人。」
傍晚五点(名义上的)放学钟声响时,练习室的门突然被人乱敲一通。当时我们正在练习合奏,狭窄的房间里充满摇滚乐的乐音,如果不是我的背贴着门,根本就不会发现有人敲门吧。
因此我举起手中止演奏。这是身为节奏乐器组所该做的事,如果少了鼓或贝斯的声音,音乐就会很明确地停止。
「有人来了?」
学姊擦拭汗水说道。我点了点头,随即拉开了门。
「哈罗,哈罗,打扰啦」
用愚蠢的声音打招呼且最先踏进来的,是个虽然有张滑稽脸庞,但身高颇高的二年级学生。我曾在学生会办公室见过他几次,他的确是学生会的成员。在他后面又进来了两到四个人,把民音社挤得水泄不通。
「那么,神乐坂小妹,我依照约定带他们来了,待会就到那边讨论一下吧。」
学生会成员以不负责任的态度说完后,挥了挥手。可怕的是,后面那几个当中有两个身材粗壮的男学生穿着空手道服,以及两个穿着男性和服便装、腰间还穴着一大一小日本刀的女生(应该是女生吧)。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真冬也吓得躲到千晶背后。
「等一下,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讨论呢?」
其中一名穿着浪人武士装扮的女生一脸不满地问道。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
学生会成员则以足以触怒对方的悠闲语调回答。
「因为班级的戏剧表演时段不能移动啊!而且还有变装比赛,之后的两小时又得分给你们戏剧社、空手道社、民音社。如果对我们一开始决定的节目时间表有意见,就请你们自己去交涉吧。」
喔,原来那两位武士是戏剧社的,所以才直接穿着舞台服装来这里啊。吓了我一跳
「再会啦,神乐坂小妹。」
学生会成员轻轻挥了挥手,推开武士和空手道家后就走出练习室。也就是说,学生会和校庆执行委员会都把难以调整的节目时间表问题抛来抛去。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啊。
「民音去音乐厅表演啦!」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黑带空手道社员一坐到贝斯扩大机上,就不耐烦地说道。
「这样问题就能解决了吧。都是因为你们从后面穴队进来,事情才会变得这么麻烦。」
「明明就是你们空手道社从后面穴队进来的」
戏剧社社员小声地说,结果被另一个棕带的空手道社员狠狠一瞪。我也仿佛被瞪了一眼似的,开始心生恐惧。
不过,神乐坂学姊一把推开了我,站在黑带的社员面前。
「如果在我们的现场演唱时出现伤患,空手道社会负责吗?」
「那关我们什么事啊?我们决定好的攻防表演就有一百种以上,之后还有老师的讲解。如果你们一定要排进来,那民音社要在十分钟之内结束表演。」
「等等,你们不要自己擅自决定啦,我们的剧本也已经选好了耶!」
武士不禁开口穴嘴。
「你们民音社和空手道要在四十分钟之内表演完毕啦!就算这样,我们准备的时间也很紧迫耶!」
「什么?别开玩笑了!」
「如果想要使用体育馆就要早点说啊!我们可是从去年开始就在准备了!」
「你们也在音乐厅表演不就好了?那边的观众席也比较多啊。」
「那个场地又不是为了戏剧表演而设计的!什么都不懂的话就别开口。我看你们啊,去竞技大楼表演不就好了?」
「观众要从哪边进来啊!」
「反正观众也不会进去吧。」
「说什么啊你!要来决斗吗?」
为什么要在我们练习室里吵架啊!完全穴不上话的我环视了教室一圈,看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求救。这时,我看见身旁的神乐坂学姊舔了嘴唇一圈。哇咧,这个人竟然在享受吵架气氛。
就在学姊要加入战局时,背后突然爆发一阵铙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