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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2 / 2)

我倒认为难得可贵。亚纪冷冷地说,像是有点生气了。

那么,时不时要去一次旅馆喽?

别说了!亚纪以严厉的眼神瞪视我。

那种事我爷爷可是干得出来的哟。

你莫不是也干得出来?

不,那不一样。

一样!

争辩不欢而散。下午理科课堂上仍没休战。生物老师说人的DNA①有百分之九八点四同黑猩猩相同。二者遗传因子的差异比黑猩猩和大猩猩的还小。所以,最接近黑猩猩的,不是大猩猩,而是我们人类。全班听得笑了。有什么好笑的?一群混账!

我和亚纪坐在教室后面,仍就祖父的事说个不停。

这样子,还应该算是婚外情吧?我提出一个重大疑问。

纯爱嘛,还用说!亚纪当即反驳。

可爷爷也好对方也好都是有妻子或丈夫的哟!

她思索片刻。从太太或先生看来是婚外情,但对两人来说是纯爱。

因为立场不同,有时是婚外情有时是纯爱?

我认为是标准不同。

怎么不同?

婚外情这东西,说到底是只适用于社会的概念,因时代不同而不同。若是一夫多

妻制社会,又另当别论。不过五十年都始终思念一个人,我想是超越文化和历史的。

物种也超越?

哦?

黑猩猩也会思念一只母的长达五十年?

这,黑猩猩我不知道。

就是说,纯爱比婚外情伟大。

这和伟大不太一样。

交谈正入佳境,老师的声音扑来:你们两个,一直交头接耳!结果,被罚站在教室后面。霸道!允许讲人与黑猩猩有可能交pei,却不允许讲超越岁月的男女恋爱!被罚站的我们继续小声讲我的祖父。

相信来世?

①Deoxyribonucleicacid之略,脱痒核糖核酸。

何苦问这个?

因为爷爷发誓来世和心上人朝夕相守。

亚纪想了一会说:我不相信。

每天睡觉前祈祷的吧?

神我相信。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神和来世有什么区别?

你不觉得来世像是根据今世造出来的?

我就此稍加思索。

那么爷爷和那个人来世也不能在一起了?

我只是说我相信不相信。亚纪辩解似的说,你爷爷和那个人也许另有想法。

神是有可能根据今世情况制造出来的。不是有急时抱佛脚这句话嘛。

那肯定和我的神不同。

神有好几个?还是说有好几种?

天国可以不敬畏,但神是要敬畏的。对于让我怀有如此心情的神,我天天晚上祈祷。

祈祷别降天罚于自己?

我们终于被带到走廊里。在走廊也不屈不挠地讲天国讲神。讲着讲着下课了。两人都被叫去教员室,被生物老师和班主任分别刮了一顿:两人要好自然不坏,但课堂上要专心听课才是。

走出学校正门时已近黄昏。我们默默朝大名庭园那边走去。路上有运动场和博物馆,还有一家叫城下町的饮食店。放学回来进过一次,但咖啡不好喝,再没进过。走过式样古老的酒铺,来到流经城区的小河旁。过了桥,亚纪终于开口了。

归根结底,两人未能在一起吧,她以返回前面话题的语气说,尽管等了五十年。

好像打算等对方的丈夫死后在一起来着。我也在想祖父的事,因为奶奶去世后,爷爷一直一个人生活。

多长时间?

已经十年了。但是对方那里,当事人比丈夫先死的,没能如愿。

够伤感的啊!

也觉得有些滑稽。

交谈中断。我们继续走路,头比往日垂得更低。走过蔬菜店和榻榻米店,再拐过理发店,很快就是亚纪的家。

阿朔,你就帮帮忙嘛!她像意识到路已所剩无多似的说道。

说起来容易,那可是掘人家的墓哟!

有点儿怕?

岂止有点儿。

那种事你干不来啊。

笑。

干嘛这么高兴?

哪里。

她家出现了。我将向右拐去前面一条路,穿过国道回自己的家。到那里还有五十米。双方都不由放慢脚步,差不多等于站住说话。

做那种事,到底是犯罪吧?我说。

那么严重?她困惑似的扬起脸。

还不理所当然!

算什么罪呢?

当然是性犯罪。

瞎说!

一笑,她垂在肩上的秀发轻轻摇曵,衬衫更显得白了。两人拉长的身影上面一半弯曲了,映在稍前面一点的混凝土预制块围墙上。

反正被发现就要受停学处理。

那时我去玩就是。

莫非她在给我打气?

够乐观的,你总那么乐观。我叹息着自言自语。

第一章8

我对父母说住在祖父那里。那是周六晚上。晚饭要的是送上门的寿司。祖父咬了咬牙,要了松①。尽管如此,我甚至吃不出金枪鱼最肥嫩部位和海胆的区别。鲍鱼吃起来好像

①寿司大约分松、竹、梅三级,松为最高级。

硬橡皮。这天没有啤酒也没有波尔多干红,我们一边看电视棒球比赛直播一边喝茶,然

后喝咖啡。比赛当中直播时间结束。

该动身了。祖父说。

那个人的墓在城东郊外,位于祭祀藩主夫人的寺院里面。在寺院附近下了出租车。这一带在山脚下,夏季缺水时最先停水。虽然时值九月,晚间的空气已凉浸浸的。

穿过通向大殿的石阶旁边的小山门,一条红土路往墓地笔直伸去。左边是涂白的墙壁。对面像是僧房,但悄无声息,只一个仿佛厕所窗口的地方透出隐约一点光亮。右边是可以追溯到幕藩时代的古墓。倾斜的塔形木牌和缺角的墓碑在月光下浮现出来。山坡生长的杉和丝柏等古木遮蔽了土路上方,几乎看不见天空。沿这条路径直走到尽头,即是藩主夫人的墓地。好几块或立方体或球形或圆锥形等形状各异的墓碑在黑暗中闪入眼帘。我们从左侧迂回,继续往墓地深处走去。倒是带了小手电筒,但怕寺里的人生疑,只靠月光前行。

哪边啊?我问走在前头的祖父。

再往前。

去过?

啊。祖父只此一声。

到底有多少墓在这里呢?徐缓的山谷斜坡上差不多全是墓碑。一座墓里的骨灰又未必

是一个人的。假如平均收有两三个人的骨灰,就根本推测不出整片墓地埋葬多少死者。白天的墓地倒是去过好几次,而这种时刻来墓地则是头一遭。夜间的墓地和白天的不同,可以明显感觉出死者的动静或喘息那样的东西。往头上看,遮天蔽日的巨木枝梢有几只蝙蝠飞来飞去。

突然,倾珠泻玉般的星空朝眼睛扑来。我不由看得出神,结果撞在祖父背上。

这里?

这里。

看上去没有任何特殊。墓碑大小一般,也旧得差不多了。

怎么办?

先参拜吧。

前来盗墓却要参拜也够蹊跷的了。正想之间,祖父点燃身上的香供好,在墓碑前肃然合掌,一动不动。无奈,我也伫立在祖父身后双手合十。姑且当作对进入坟墓的所有死者的礼节。

好了,祖父说,先把这个拿开。

两人把刚刚上香的石香炉抱去一边。

用手电筒照着!

香炉后是嵌入式石座。祖父把带来的螺丝刀cha进石与石之间的缝隙,这里那里撬了好几次。于是,石座一点点朝前移出。最后祖父伸直十指,把石座慢慢挪开。里面的石室相当宽敞。有长度,也够深。看样子一个人完全可以躬身进去。

把那个给我!

祖父接过我的手电筒,趴下去把上半身探进石室。我从上面压住祖父后膝,以免他掉进洞去。祖父窸窸窣窣鼓捣了一会儿,把手电筒递给我,双手小心捧出一个腌梅干那样的瓷罐。我不声不响地看着。祖父用手电筒光确认罐底姓名,然后解下上面的绳子,慢慢打开盖。里面当然有骨灰。如此过去很长时间。我叫一声爷爷的时候,发觉爷爷的双肩在月光中微微颤抖。

祖父把骨灰罐里的骨灰只抓出一点点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小桐木盒里。量很少,真想说好不容易来一次,痛痛快快拿个够多好!祖父往骨灰罐里怔怔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罐放回墓穴。石座是我挪回的,上面到处留有祖父用螺丝刀划伤的痕迹。

乘出租车返回公寓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我们用冰镇啤酒碰杯。伴随奇妙的成就感,生出一种无可捕捉的惆怅。

今天麻烦你到这么晚。祖父郑重其事地说。

没关系。我一边往祖父半空的杯里倒啤酒一边谦虚道,就算没有我,爷爷您一个人也完全做得来的。

祖父嘴唇轻轻碰了下杯口,以凝视远方的神情思考什么。稍顷站起身,从书架取出一本书。

你学汉诗了吧?祖父翻开古色古香的书页,念念这首诗。

名为葛生。汉文下面标有日语译文,我往那上面扫了一眼。

知道什么诗?

意思说死了进入同一座墓吧?

夏日冬夜百岁后祖父默然点头,背诵诗的最后部分。悠悠夏日,漫漫冬夜,你在这里安睡。百岁之后,我也将睡在你身旁放心地等待那一天到来吧怕是这个意思吧?

反正是说喜欢的人死了。

虽说好像进步不小,但人的心情这东西,在内心深处或许并没多大变化。这首诗是距今两千年前甚至两千多年前写的是你在学校学的绝句和律诗那种工整形式还没形成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诗。可是写这首诗的人的心情现在的我们也能感同身受。我想即使没有学问和教养也都能体会到,无论谁。

茶几上放着一个小桐木盒。不知道的人见了,肯定以为装的是脐带或勋章什么的,总觉得有点儿奇妙。

这个你带回去。突然,祖父冒出这么一句,我死的时候,和这骨灰一起撒了。

等等、等等!我大吃一惊。

把差不多同样份量的我的骨灰和这个人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在你喜欢的地方。祖父像立遗嘱一样重复道。

我这才觉察到祖父的心计。仅仅偷骨灰,独自一个人偷偷实行即可。而所以特意把计划

如实告诉我这个孙子并让我作为同案犯一起参与,是有其缘由的。

记住,这可是约定!祖父叮嘱道。

这样的约定我做不来。我慌忙说。

你就答应一个可怜的老人的请求吧!声音明显带有哭腔。

叫我答应,可我怎么答应呢!

那还不容易!

现在我想起来了,想起父亲不时对母亲发牢骚说祖父一向任性。是的,祖父是够任性的,是为了自己的**而不惜给别人添麻烦那一类型。

那么重要的事托付我这样的能行?我设法让祖父改变主意。

你叫我托付谁呢?老年人固执己见。

我父亲呀!我温和地规劝,他终究是爷爷的儿子。我想他一定作为亲人代表主持你的葬礼。

那个不开窍的脑袋不会理解我们的心情。

我们?我一时怔住。

反正我和你对脾性。祖父一口气说下去,若是你,我想一定理解这种作法,我一直等你长大来着。

原来一切从吃鳗鱼饭那天夜里就开始了。不,那以前就已经在暗地里巧妙地活动开了。从我懂事时开始,祖父就为这一天训练和开导自己的孙子。如此想来,自己成了落在光源氏手里的若紫①。

说到底,爷爷什么时候死呢?无奈之中,我的语声冷淡起来。

那要看什么时候到寿。对方似乎毫不计较我语声的变化。

所以问什么时候嘛。

所谓寿命就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就成了计划。

既然那样,我就不晓得您死的时候我能不能守在身旁了。火葬时不在场,骨灰也就撒不成。

那种情况下,就还像今晚这样盗墓即可。

你还叫我干这种事?

拜托了!祖父以陡然急切的声音说,能托付这种事的只有你。

你是那么说

跟你说朔太郎,喜欢的人死掉是很伤心的事。这个感情用什么形式都是表达不了的。正因为用形式表达不了才求助于形式。刚才那首诗中不也说了么,分别虽然难过,但还会在一起的。你就不能成全我们这个心思?

本来我这人就富有敬老精神,何况祖父用的我们这个复数也钻了我的空子。

明白了。我老大不情愿地说,反正撒就是了。

肯成全老人的心愿?祖父顿时满面生辉。

又有什么办法呢!

抱歉。祖父温顺地低下眼睛。

不过,虽说叫我撒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可那不好办,你得预先指定好位置。

那个么,指定也未尝不可。祖父略微现出沉思的神色,问题是不知到我死的时候那地方会怎么样。就算叫你撒在哪里的树下,十年后也说不定被高速公路压住。

那时候再改不就行了?

祖父考虑一会儿说:还是交给你吧,你用良知判断就是。

所以说那样子不好办么。那么,大致即可海啦山啦天空啦,哪方面好?

噢,还是海好吧。

海对吧?

不过水太脏了我不乐意。

①均为《源氏物语》中的出场人物。

噢,明白了,找干净地方撒。

且慢。马上给海潮冲得七零八落可不成。

那也倒是。

还是山上合适。

山对吧?

要挑不至于被开发的地方。

明白了,撒在人迹罕至的很高的地方。

附近有野草再好不过。

野草对吧?

那个人喜欢紫花地丁。

我抱臂定睛注视祖父。

怎么?

要求不是太具体了?

啊,抱歉。祖父凄然移开目光,希望你原谅,权当老年人的任性。

我大大喟叹一声,大得祖父都能听见。

撒在没什么人来的、有野紫花地丁的山里总可以了吧?

我说,你莫不是有点儿应付了事?

那不会。

不会就好。

第一章9

翌日上午一到家我就给亚纪打电话,问能不能见面。她说下午已有安排,晚上问题不大。于是定于五点钟相见。

距两家大体同样距离的地方有座神社。从我家去,沿河边路往南大约走五百米,过了桥是正面大牌坊。穿过灰尘迷濛的裸土停车场,一条长石阶一直通到小山的山腰。登罢石阶就是神社,从那里可以看见东面一条小路。路从住宅区中间穿过伸往国道。过得警察署前面的

信号灯,往里拐进一点点就是亚纪的家。我喜欢提前一点来到见面场所,从神社院内看她走来。哪怕早看见一点点都让我高兴。

亚纪不知道我在看她,略微弓着身子登自行车。在东侧登山口放下自行车后,沿着不同于我刚才登的一条窄石阶小跑上山。

晚了,对不起。她喘着粗气说。

何必跑呢!

没多少时间了。说着,她长长呼了口气。

有什么安排?我看了眼手表问。

没有。洗完澡吃饭罢了。

那不是有时间的么?

晚上了。

往下打算做什么?

瞧你,亚纪笑道,不是你吗,叫我出来的?

占不多少时间的。

那,不着急就好了。

所以刚才不是说了嘛。

反正先坐下吧。

我们在亚纪爬上来的石阶的最上头坐下。街市在眼前铺展。不知从哪里随风飘来桂花香。

什么事?

东边的天空已经暗了。

哦?

今晚两人看UFO①。

什么呀!

这个。

我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盒上缠着粗橡皮筋,以防盒盖打开。亚纪也许猜出装的什么,样子有点畏缩。

取来了?

我默然点头。

①unidentifiedflyingobject之略。不明飞行物,飞碟。

什么时候?

昨晚。

拉下橡皮筋,轻开盒盖,盒底现出泛白的骨屑。亚纪又一次往盒里窥视。

够少的了。

爷爷他客气起来了,只取这一点点。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胆小。

她没注意听我的话,问道:这么宝贵的东西干嘛你带着?

保管。爷爷叫我在他死的时候把两人的骨灰混起来撒在哪里。

遗嘱?

算是吧。我讲了祖父中意的汉诗,意思是想死后同穴。

同穴?

就是死了进入同一座墓。若不以为两人迟早又在一起,失去所爱之人的心情就很难平复。爷爷说这种心思大概是万古不易的。

既然那样,不同墓能行么?

啊,爷爷和那个人大体属于婚外情,同墓恐怕还是不稳妥的吧,就想出个撒骨灰这个权宜之计。对我可是一场麻烦。

不是好事么?

那么想在一起,干脆吃进肚里不就得了!

吃骨灰?

又含钙。

亚纪浅浅一笑。

我死了,你肯吃我的骨灰?

是想吃。

不干。

干也好不干也好,死了是奈何不得的么。我就像昨晚那样盗墓,把亚纪的骨灰取出来,每晚只吃一点点健康妙法。

她又笑了。又突然止住笑,以仿佛凝望远方的眼神道:我也还是希望撒在一处风景漂亮的地方啊。

坟墓么,总像是黑乎乎湿漉漉的。

倒不是要说得那么具体。

两人没再笑,安静下来,话语就此中断。我们出神地盯视小盒。

心里不舒服?

哪里,她摇头,一点儿也不。

保管这东西一开始很不痛快,可两人这么看起来,心情好像沉静下来了。

我也是。

不可思议。

日已西沉,四下开始变暗。一个穿白裙裤俨然神社主祭的人沿石阶上来,我们道了声您好。他也以粗重的语声回了一句。

做什么呢?他微笑着问。

啊,没做什么。我应道。

盖上盒盖吧。主祭不见了之后,亚纪说。

我往盒上缠了橡皮筋,放进夹克口袋。她看了一会儿鼓起的衣袋,然后仰脸看天。

星星出来了。她说,近来你不觉得星星漂亮?

氟利昂的关系。臭氧层受到破坏,空气稀薄了,所以星星看得清楚。

是吗?

我们默默看了一会儿夜空。

UFO没出现啊。我说。

亚纪不无困惑地笑了。

往回走吧!

嗯。她轻轻点头。

就在空中最后一线光亮消失那一瞬间,我们接了吻。四目对视,默契达成,意识到时唇已贴在一起了。亚纪的嘴唇带有落叶味儿。也可能是主祭在神社院里焚烧落叶时的气味儿。她的手从衣袋外面碰在小盒上,再次把嘴唇用力压来。落叶味儿更强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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