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齐格菲这么说,佐山看了时钟一眼,他发现时刻是凌晨两点三分。佐山看见的过去确实如齐格菲所说,只经过短暂的时间。
这时,齐格菲从摆设在柜台底下的小型冰箱里取出即溶咖啡的瓶子,而杯子也是从柜台底下取出的纸杯。
看着齐格菲伸手拿取木炭火炉上的水壶,佐山说:
「我还以为德国人都对咖啡很挑剔。」
「挑剔的部分可分为质与量。在以书本为主的地方,我没有不识分趣到想要追求咖啡品质。」
接着,齐格菲说了句:「正好。」他指向柜台,佐山看见上面放了几本精装书和文件。
「那是我整理准备室的时候发现的,你看最上面的东西。」
佐山一边闻着扑鼻而来的咖啡香,一边带着疑问走向柜台。
他在柜台上放下便利商店的袋子一看,堆高的文件和书本上面摆着一张照片。
那是以木框框起的大张黑色照片。照片老旧且沾有污垢,角落处甚至看得到因为膨胀而产生的皱褶。尤其是照片的左半部可能是曝光过度,像是蒙上一层雾似地模糊不清。
「照片已经褪色,几乎都看不清楚。」
「听说上一任持有者发现照片时,就是这个样子了。」
「为时已晚啊。这是──以山为背景的纪念照片吗?」
照片上的地点是某处的山上。背景是在脚下铺开的森林、草原以及天空。
没有模糊掉的拍摄物有十人左右。其中有人是像军服的装扮,有人穿着作务衣(注:日本修行僧侣劳动时所穿的衣服),也有人穿着登山服,服装可说参杂不齐。当中也有看似女性的身影。
齐格菲一边把给佐山的纸杯放在柜台上,一边说:
「那是护国课时代的照片──拍完照片,大家一起谈论谁的表情最像罪犯后,就因为这里实在太单调,所以我们把照片挂在这儿。但是,没想到它还在。」
「结果是谁最像罪犯?」
「在全龙交涉的前提下,这个情报禁止公开。」
佐山暗想:「没打算告诉我啊。」然后用鼻子叹了口气接受事实。
然而,佐山的左胸突然噗通跳了一下。他用右手按住左胸,思索着原因。
佐山一下子就知道原因了。因为说到护国课的纪念照片,就应该有──
「我祖父是哪一个?」
「在我旁边,看不见吗?」
佐山找寻着方才在过去看见的齐格菲身影,但很遗憾地,照片的中央位置附近沾上了污垢,所以看不清楚。当佐山接受这个事实后,左胸的压迫感有如浪潮退去般消失了。
佐山叹了口气。
然后,他的视线忽然停在某处。因为他在过去的阴影里,看见眼熟的服装。
在最后一排的中间位置,有个背对镜头的身影。那仰望天空的背影和身上的服装,正是佐山在梦里看见的巴别塔发现者──是缺了一只手的老人身影。
齐格菲随着佐山的视线说:
「那是天恭(Tenkyo)老师他是这所学校的创办人,听说在日俄战争里失去了一只手。」
「仔细想了想,天恭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疯狂的感觉。」
「虽然有人说他的名字应该念做『Amayoshi』或『Amayasu』,但实际上我没听过他本人说过这样的名字。与他亲近一点的人,都是称呼他天恭。」
「恭敬上天啊。」
「听说这个名字太夸大,让他觉得难为情。因此,大家甚至猜测『衣笠』这个姓或许是假名。如果要我选择字眼来形容他──我会说他是个怪人。」
「选得好。」
佐山伸手拿起柜台上的纸杯。
他喝了一口,感觉到咖啡理所当然会有的苦涩。佐山边品味着这份苦涩边看向照片,并听着齐格菲说话。
「总之,他是个很爱捉弄人的人,大家确实多多少少都有过受害经验。」
「你用这么认真的表情做说明,说服力十足。」
佐山「嗯」地点点头,并把照片往柜台上一放,便在书库里走动。他的目的地是放有衣笠著作的书架。到目的地的距离非常近,佐山一下子就来到书架前。他早上看见的书本是在由下数来第三排的位置。
佐山试着翻开第一本书,也就是调查北欧传说的书本后,发现书本内容是采用横书方式、左边装订的设计。
「该不会──」
佐山把书本摊开放在附近的桌上。因为他现在无法使用左手所以才会发现,采用横书方式的这本书──
「很适合用右手翻书」
「很任性的一个人吧?他还到处宣传自己出身于世家。不过,后来大家都知道那是骗人的。」
「原来这所学校的创办人是这么不正经的大人。」
「总之,他是个爱吹牛、生性阔达的人。在我们创设护国课,随后发现概念战争之前,他就已经着手研究世界各地的神话了──他早就知道各G在战争,而一直等待我们察觉到这件事。」
齐格菲继续说:
「他是这所学校的创办人,也是民俗和神话学的权威,这间图书馆也是他设计的。在护国课时代,只要一有资料要查,他就会把自己关在这里面。虽然我听说他是因为发现巴别塔,所以才会为神话学倾倒不已,但是他在出云公司时,技术方面也是非常地强。初期的概念兵器就是他建构而成的。」
佐山看了看书架上不同排的书本后,发现衣笠还有神话的相关著作以及工学方面的著作。
另外,在神话方面,除了世界十大神话之外,也有多数关于圣经的神话。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算是因为概念战争而产生的了。」
「那个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
佐山点点头回应。他先放回书本,然后朝着柜台走去。
齐格菲单手拿着原本放在柜台上的照片说:
「护国课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变成UCAT。在那之前,都是以这些成员为主。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觉得很是大家最专心一意的时期。」
「战后会变成UCAT的原因是」
「嗯,UCAT原本是在美丽国和欧洲的组织。他们是在德国战败时发现我们,因为我寄送的资料被他们查到。在那之后,日本惨败给美丽国。」
「德国是『战败』,而日本却是『惨败』啊。」
「德国当时只是首都被占领了而已,并没有屈服于敌人。」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竟然还是个保守派。」
齐格菲先回了句:「没什么好在意的。」然后把照片递给来到柜台的佐山说:
「反正,在那之后,美丽国和英国潜入日本,发现了我们。因为各国在战争中都有受到来路不明的怪物攻击,所以为了对付这些家伙而设立了UCAT。不过,护国课的调查结果和技术都超越了他们。」
「我想也是吧,透过神州世界对应的地脉活络化,应该能让日本比其他国家更有机会接触到概念战争才对。」
「没错。他们当时还处于调查研究的阶段,而我们已经进入备战的阶段。不过,为了顾全美丽国的面子,所以护国课变成日本UCAT,采取了提供美丽国协助的立场。可是,在当地终究是由当地的人员负责行动,而且战胜国派来的多半是一些多出来的成员。虽然发生了很多冲突──但最后还是消灭了各个G。」
齐格菲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钟,忽然把杯子放在柜台上。
随着硬物碰撞的声音响起,杯子立在柜台上。在这时,齐格菲已经移动了身子。
「?」
佐山以视线追着齐格菲大步伐的移动。
身形高大的老人只走了五步,便从柜台移动到大门的位置。
佐山还来不及询问「怎么了?」齐格菲已经伸手握住门把,把大门往侧边推。
这时,佐山似乎听到有声音传来。
他不知道那是齐格菲的呢喃,还是他在书库里看见过去时的余音。不过,那声音道出了一个名字,一个留在佐山记忆里的名字。
「──奈茵。」
随着小小声音响起,大门滑向旁边,门后的冰冷走廊出现在眼前。
●
布莲西儿站在衣笠书库前面,脚上的室内鞋沾着外头的泥土。
无论是支撑她身体的腿部、还是她的肩膀,都不停地微微颤抖。
小鸟横躺在她怀抱着的纸箱里,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布莲西儿张开嘴巴试图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她以嘴唇的动作说出自己该说的台词。
拜托你。
她非得说出这句话不可。
餐厅前、女子宿舍前、教职员大楼前,这些地方她都去过了。但是,她找不到能够开口的人,所以这里是她唯一的选择,只剩下衣笠书库而已。当布莲西儿明白这个事实时,她早已加快了脚步。但是──
「」
布莲西儿的双脚依然在颤抖,她的眉梢下垂,低头看着下方。她有种仿佛胃里塞满了重物似的感觉。
「怎么」
布莲西儿以颤抖的声音嘀咕着。
「怎么又是他呢?」
然而,她落下的视线前方有一只小鸟。
小鸟微弱地呼吸着。看着小鸟的身躯微微地上下起伏,布莲西儿定下了决心。她没有止住身体的颤抖,便朝向大门踏近一步。
布莲西儿的脚步非常轻盈。
然而,她得到的回应却是猛烈强大的声响。
眼前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
眼前的东西移开后,出现了光芒。
在光芒中央,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齐格菲索恩伯克,就是这个身影的名字。
他的蓝色眼珠直直注视着布莲西儿,表情不带一丝凶气。
下巴蓄着胡须的他用着让布莲西儿感到怀念的声音,开口询问:
「怎么了吗?」
然后,他呼唤了她的名字:
「布莲西儿希尔特同学。」
齐格菲唤了布莲西儿现在的名字。布莲西儿仿佛听见暗号似的,视野里的景象随之歪斜。
「啊」
布莲西儿不禁发出叹息,最后化为轻声咳嗽。她打算说出准备好的台词。
拜托你,请你救救这只小鸟。
布莲西儿非得说出这句话不可。为了把想法传达给对方知道,她必须以坚定的态度和语调说出这句话,而且不能让对方猜出她的真实身分。
布莲西儿准备说出来,她自认做好准备了。
「」
没有动作的嘴唇不停颤抖,叹息声从嘴里滑出,布莲西儿急忙吸了口气。
随着肩膀的颤抖和急促的呼吸声,布莲西儿发觉有东西顺着脸颊浮滑落,那是比她的体温更高热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
布莲西儿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说出的台词。她看向前方,歪斜的视野里看见的身影果然也是歪斜的。对着模糊不清的身影,布莲西儿说话了。
拜托你。
「救救」
布莲西儿说话时吸入的空气卡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这时,布莲西儿感觉到有东西穿过她的脚下。那是黑猫的触感。她往下一看,视野里的歪斜景象也随之从脸颊滑落。布莲西儿变得清楚一些的视觉所看见的是,黑猫用颈部在她小腿上磨蹭的景象。接着,声音从上方传了下来:
「我知道了我来救它。」
布莲西儿抬起头。随着抬头的动作,她的眼睛有东西大量滑落,眼中的景象也变清楚了。
布莲西儿仰望着齐格菲,齐格菲也看着布莲西儿。他的方形脸上没有笑容、没有怒气,也没有悲伤,只是直视着布莲西儿的眼睛。
布莲西儿用仍显得颤抖的声音询问:
「──可以吗?」
「你的确跟我起过好几次冲突。」
齐格菲点头说道,跟着往门旁移开一步,用手势催促布莲西儿进来,一边继续说:
「不过,你现在承认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来向我求救。而且,你为了自己以外的存在,想好了台词准备打开这扇门。」
齐格菲吸了口气,继续说:
「──这是很有勇气的行为,我没理由拒绝这意志。而且,你也没理由哭泣。因为我会救这只小鸟,而这只小鸟会感谢你做出正确的判断进来吧,少女,这就是你做的判断。」
●
佐山从确定得彻夜照顾小鸟的图书室回到了宿舍。
他帮忙装满水壶里的水,并从校舍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三罐玉米浓汤后,才离开图书室。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佐山一边这么想,一边往宿舍二楼走去。一走出二楼的走廊,就发现房前的行李已经清空。
「喔?」
并发现房间里的灯关着。
他穿过房门,心想:「新庄先睡了啊。」
在月光照射下,房间泛着蓝白色的光,里头已经收拾干净。不过,还留下几件行李堆在地上。
「只剩下放在共用设备上的行李啊。」
与佐山共用的收纳区──床铺旁的架子和墙边的置物柜,都没有被动边的迹象。这些家具前面都堆有未开封的行李,等待被放进架上和柜子里。
佐山心想:「应该早点回来的。」然后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搁在自己的书桌上。
他发现书桌上留有一张活页纸条,中央写着:
「我困了,先睡。对不起喔。」
佐山读完纸条后,看向双层床的下铺,便发现新庄在床垫上的阴影。
这就是有室友的感觉啊。
佐山「嗯」地一声点点头,把纸条放回书桌上。这时,貘忽然从佐山肩上跳到他的书桌上,并在书桌上奔跑,跟着跳向新庄的书桌。
那里放着新庄带来的文具。
有红色的布制笔盒、活页纸、活页夹,还有一台笔记型电脑。活页纸有两种,一种是有划线的活页纸,另一种是像稿纸的活页纸。
貘坐在活页夹上,突然睡起觉来。
这东西对新庄来说很重要吗?
貘既没有做出回应,也没有回头。它的身体已经缩成一团陷入睡梦中。
佐山轻笑。
他把视线移向前方,看见自己的书桌上放着从一年级就开始使用的文具。
佐山把手伸向书桌角落,那里有个相框。
他用缠着绷带的左手拿起木制小相框,在月光下照着。
照片里的背景是宽敞的体育馆。体育馆有明亮的灯光,照着设置在下方的白色颁奖台。
白色的颁奖台为三段构造,第一名和第三名的位置站着身穿空手道服的少年。
而佐山并不在照片里。
佐山沉默地把照片放回原位,左拳头上的伤口在月光下泛起白光。
「」
这时忽然传来了声响,是衣服摩擦的声音。
佐山吃惊地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造成声音的原因是,睡在双层床下铺的新庄翻了身。
新庄让松绑的头发散开在床垫上睡着,呈「く」字型弯曲的身体盖着薄棉被,身上穿着白色衬衫。
他身上的棉被掀开一角,露出脚掌和白皙的大腿。
「嗯」
新庄轻轻发出呻吟声,表情稍微有了变化。
「呼。」
他稍微调整了睡姿,显得无力的动作让呈「く」字型的身体变得更弯曲了。
身上的棉被随之移动,从衬衫下摆可窥见包住臀部的白色内裤。由新庄前后相叠的大腿顺着身体线条往上看,能看见修长且自然的曲线。
佐山看着被白色内裤包住的臀部,歪着头说:
「真的不是运吗?」
佐山托着腮,陷入了思考。他心想:「如果现在脱掉眼前的内裤,不就知道答案了吗?」
佐山再次陷入思考。
他思考完状况的突发性、之后的发展以及事后处理等等后,对自己的方针下了这样的结论:
「只要好好解释,他会明白的。」
佐山把结论说出口,然后用力点点头,这句话让他觉得非常具有说服力。
佐山心中的疑虑已经消失,开始实行计划。他爬上床铺,处于上方覆住新庄的姿势。
接着,他伸手准备准备触摸呈现浑圆臀型的布料。
在下一秒钟,新庄嘴里发出了声音。他以崩溃的颤抖语调说:
「对不起。」
佐山抬起头看向新庄的脸。
新庄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起。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在诉说着什么。
「我每次都做错」
新庄有些乱了节奏的呼吸把话吸了回去。虽然他没有再多说话,但表情依然不变。
佐山想起新庄说的话,摇了摇头。
他发现经过这几天的事后,自己竟然会对于他人的梦话,有想擅自解读的念头。
我是这么靠不住、暧昧不清的人吗?
佐山望着新庄的脸。然而,他却是像在对自己说话似的这么说:
「没这种事绝对没有。」
在说话的同时,佐山用停在半空中的手抓住棉被,为新庄重新盖好。
然后,他轻轻拍了拍新庄的背。像在哄小孩子睡觉似地缓缓拍着。
「嗯」
新庄的呼吸慢慢恢复了正常。然而,他皱眉的表情却没有完全消失。
佐山领悟到现在的他只能做到这里而已。
他像是要让自己接受似地点点头,跟着从床上站起身看向窗外,白色的月亮高挂在天上。看着月亮发出让人感到冰冷的白光,佐山开口:
「虽然这样不像我的作风,但也只有现在能这么做吧。因为在不久的将来我得选择一直遭人怨恨直到自身毁灭,或是放弃一切。」
佐山把左手伸向月亮,疼痛感从缠着绷带的左手臂经过肩膀,传到头部来。
然而,佐山却张开伤口未愈的左拳头,一把抓住眼前的月亮。
话语随着叹息流出:
「以恶徒自居的条件,究竟是什么?」<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