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黑夜已经悄悄地将世界的统治权惮让给白昼;遗憾的是,今天并非呈现蓝宝石色泽的万里晴空,放眼望去只见惨淡的灰色从水平线的彼端一涌而上。
我小睡了大约三个钟头,或许是睡得很熟的关系,醒来时身体并未感到任何不快。
冲个热水澡将残存的睡意完全洗掉,刚出浴室,电话就响了,这代表船内的电话连线状况是正常的。
还没吃早饭对吧?过来跟我一道用餐。
预料之中的对象发出与我想象相同的命令。我大致整装了片刻之后,前去叩凉子的房门。
今天的凉子不是旗袍装扮,而是一身套装搭配紧身迷你裙,反正穿着的重点就是要展示那双稀世*腿。
我们前往收费餐厅。在这艘巨无霸客轮上,无论到哪里都必须走上好一段距离,如果身上有计步器的话,想必会出现相当不错的数字。
在看似泰国人的服务生带领之下,我们在位置最好的餐桌就座,凉子只瞥了一下菜单便立刻点菜。
我要鲜蔬全餐,你呢?
那我也一样。
我随声附和。鲜蔬意即素食料理,我一开始并不抱太大期望,不过早餐吃这些应该是足够了。
不一会儿工夫,三角小面饼、红腰豆茄汁碎肉饭、青菜豆腐汤、冰茉莉花茶依序上桌。相当于印度风味咖哩可乐饼的小面饼共有两块,每块差不多有一个成人的拳头那么大,碎肉饭跟汤都用银大陶碗一般的保底餐盘装得满满的,中型啤酒杯里盛了满杯的冰茉莉花茶;看来是我点对了这份菜单。
凉子大快朵颐的模样让一旁的人光看也会跟着食指大动,她的体质似乎有办法不让吃下去的食物成为囤积的脂肪,而是直接化为能量燃烧发光,连带地,我一大早也跟她一样吃得相当饱,正因为不晓得今天一整天下来会被迫采取如何剧烈的运动,所以有必要补充充分的热量。
步出餐厅,走在船内;面对有着挑高空间设计的大厅是整排免税商店(DFS),只见宝石、时钟、香水、皮包、威士忌等等名牌商品填满了店内的空间。
你要不要在免税商店买点东西?
我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
买个礼物送人也行。
又没有对象可送。
明明就有,只是你还没发觉而已。
我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凉子则将视线转向商品陈列柜,指着一个以豪华客轮的免税商品来说显得有些寒酸的胸针,那是猫头鹰造形的锡制品。
那个不错,我想要。
你喜欢那种便宜货啊?
我对高级品已经腻了。
不晓得我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讲这句话。
我将手放在口袋里,握着房间钥匙卡。
那就由小的掏腰包进贡吧。
语毕,我才回想起挑选礼物其实是一件十分令人雀跃的事情,只是之前我一直忘了。
凉子的目光转向我,微微颔首道:
好,那我就接受你的美意吧。
当我在收据签名之际,一名中年女性小跑步凑近我们,神色惊慌地对着凉子耳语。这时我察觉这位女性是这艘客轮的大副,身穿蓝色夹克又别上四线臂章,正是最高阶士官的明证。
凉子双眸泛起锐气,对我说道:
又出现受害者了。
第二名受害者?
我不自觉紧握钢笔,凉子观了观惊惶失色的大副之后答道:
答对一半而已。
这话怎么说?
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
凉子以充满抑扬顿挫的语调宣布,韵律般的声音所提示的内容令我打起寒颤,这次总共有三人同时遇害。
死亡豪华客轮。
听起来像是三流好莱坞电影片名的标题霓虹灯,在我的脑海里闪烁不停,当然我不会说出口,因为这种言行太过轻率,然而我的上司
这是艘大家都得死的豪华客轮。
轻率乘两倍的句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再不然就是血腥女王、受诅咒的航行、恐怖之海,哪个比较适合呢?
嘴边一面叨念着毫无责任感的词句一面大步迈出,双眸闪烁着流星般的光芒;锐气十足的表情、活力充沛的步履,在在散发出耀眼夺目的气魄,真所谓右脚踏破邪恶,左脚踢散男人的雅典娜女神化身。
我们搭乘透明电梯来到第六甲板,正巧遇到室盯由纪子与岸本明从另一部电梯走出。
行经走廊,阿部与贝冢两位巡查也气喘吁吁追赶而上,于是搜查总部成员全体到齐。我们一行人很快抵达现场,三、四名面色苍白的船员站在门外迎接我们,房门写着○六四六号房。
房间里没有窗户,是票价最低廉的中层特等客房。设有上下铺,可以让四人同住一间。面积大约限五星级饭店的单人房差不多大,装璜并不廉价,不过要四名大男人同住一间未兔显得拥挤了些;可以想见被迫挤在这种房间的男子们的社会地位,这正是身为小人物的悲哀。
天花板、墙壁跟地板均以鲜血描绘着拙劣且令人不快的图样,四处散落着同样拙劣又怪异的雕像碎片、被址断的手脚,以及三个与西瓜或南瓜差不多大的圆形物体。
恐惧与生理上的厌恶感理所当然直冲而上,但由于呈现在眼前的是不合常理的光景,反而让神经线发生短路现象,因此现场没听到有人大呼小叫。我低声向右手边的由纪子提了一个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晕船的症状已经恢复了吗?
由纪子闻言轻蹙起柳眉。
泉日警部补,这里是命案现场,禁止窃窃私语。
抱歉。
我坦然承认自己不对,随即环顾房内四周;这时又传来一个与现场气氛不符的声音。
哟你好大牌呀!我不晓得你是故意拿自己的头衔摆威风还是怎么的,别人对你好,你还不领情,这叫心胸狭窄,没说错吧,风纪股长大人!
由纪子顿时满脸通红,甚至可以听见声响。
我会找机会好好向泉田警部补道谢,但现在不是时候。
哼,全是你的话,平时明明就爱摆一张晚娘面孔,强调随时随地都得保持礼貌!
就算随时随地也得看场合,现在
二位,别忘了这里是命案现场!
我斥道,虽然她们两人之所以不看场合相互斗嘴,一开始的原因全在我,但要是没人出面阻止,她们绝对会吵个没完没了。闻言,两人随即闭上嘴,由纪子松了一口气,而凉子则一脸不满。
言归正传,根据船员们表示,当时房门由内锁上,房内没有窗户,等于是一桩密室谋杀案件,那么残杀三人的凶手究竟是从何处出入的呢?
拿着一条印有卡通美少女人物的手帕遮住下半边脸的岸本,指向一个接近天花板位置的通风口。
我知道了,凶手一定是从这个通风口出入的!
怎么出入?
这个语气充满讶异又带有责备的声音来自由纪子。也难怪她会有这种反应,镶着边框的通凤口约呈正方形,边长顶多只有二十公分。又不是江户川乱步(译注:西元1894-1965年,日本小说家,奠定日本推理小说基石)后期的通俗推理小说,哪来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凶手,有办法穿过如此窄小的空间。
凭我的腰围可以轻松通过,巡回演员由纪就没办法了。
我也过得去
那你是凶手吗?
想也知道不可能!你才有嫌疑,刚才你自己说的。
唉!总是我不对好不好,腰围过得去,但胸部会卡住,我的曲线可是玲珑有致,跟你不同。
我、我是
两位都没办法通过,理由都一样。
我费了一番工夫,才成功化解这场一触即发的僵局。
就算是岸本警部补也不可能钻过这个通风口,总之人类是无法通过这个小洞的。
我怎么觉得自己被开了个玩笑?
岸本嘟嚷道,他的认知是正确的,但凉子的回应更残酷。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本身就是个玩笑。
Ⅱ
根据乘客名单,三名被害人姓名分别是:河原巧、入船守三、安藤秀司,惟一的生还者是井冢步。如此一来,自然必须向井冢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不适合询问或侦讯,他仿佛被一把肉眼看不见的恐惧槌子敲碎了精神的脊骨,在失禁的恶臭中尖叫、嘟哝、打闹、抱头痛哭,要让进个黑道帮派分子恢复正常意识,似乎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
原本就没什么理性跟表达能力的家伙,一旦精神错乱,肯定是没救了。
凉子呃嘴道。假如拳打脚踢、不麻醉直接拔牙能奏效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付诸实行。可惜以现在的情形并不适用,暴君凉子也不得不表示放弃,将唯一的生还者交给医生照顾。
我们找来四名体格壮硕的船员将井冢抬往医护室,船医替井冢注射了大量镶静剂并让他躺在床上休息,不久精疲力尽的井冢便睡着了。室町由纪子向船医道谢,接着又要求船医解剖刚出炉的三名死者,船医闻言不禁惊讶地仰头。虽然答应了,嘴上则开始不停报怨。
我先前也说过,我原本是小儿科医生,治疗麻疹或痉挛之类的症状算得上是我的专门,但离奇杀人之类的就不在我的范畴之内了,至少你们警察应该比我更精通才对。
没这回事,在死因部分,我们还是需要医生的意见。
这里设备根本不够,我也不敢给什么意见,假如现在船内出现一名病患需要动手术,我会先施打抗生素以减缓病情,然后再将病人交给陆地的专科医生,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死者固然可怜,但对我来说是一大困扰。
命案现场○六四六号房自然是完全封锁,那邻近的客房怎么办呢?如果有必要的话,会将这一带封锁起来,乘客也必须移到其它客房。
这些事情就拜托大副他们去处理吧。
在凉子字典里,拜托的意思就是硬塞,事实上也没其它法子。
既然井冢没办法应讯,取而代之便传唤他们所隶属的敬天兴业股份有限公司代表来到搜查总部。这位代表名为兵本达吉,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在由纪子几个一般性质询之后,凉子劈头问道!
喂,你们是哪一边?
什么哪一边
你们是要暗杀荷西森田呢?还是要阻止荷西森田被杀?不过我看这两边是半斤八两。
荷西森田?你在说什么啊?
兵本眨着眼,凉子随即漾出一个如同盛开的大红玫瑰般的艳丽微笑,接着甩动高跟鞋。
电光石火般的行动,由纪子根本来不及制止,我或许有办法阻拦,但我没这个胆。
倒霉的兵本达吉发出连土星人也会吓一大跳的惨叫,然后翻起白眼,口吐白沫,蹲坐在地。
这家伙大概是巨蟹座的。
彻头彻尾冷酷无情的凉子。必须尽可能避免持续出现牺牲者,同时也要想办法取得供词,于是我对阿部巡查作出一个指示,接着阿部巡查打开房内的冰箱取出制冰盒递给我。
我内心有服罪恶感,明白自己逐渐受到药师寺凉子行事风格的污染,却仍然一把抓起痛苦地扭动身躯的兵本衣领,把制冰盒一倒,让一打左右的冰块滑进兵本的背脊。
妈呀
兵本喊了一声,整个弹跳起来;这个人是粗暴了点,但或许没什么坏心眼。
这下你明白了吧,不想再受到严刑拷打的话,就赶快给我老实招出来!
面对一个邪恶程度更胜数倍的女警视出言恐吓,吓得兵本不禁瑟缩戚一团,双手按住两腿中间。他颤颤巍巍地作证,表示他在惨案发生前一刻,看到○六四六号室附近的走廊出现奇怪的物体。
看起来跟蛇很像。
看起来很像代表实际上并不是蛇。
意思是你一开始以为是蛇,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到底是哪一点让你联想到蛇?
凉子的质询切中要害,兵本达吉按住两腿中间,看得出他十分努力地使出浑身解数动员所剩不多的表达能力。
因为那个东西很长,跟人的手臂差不多粗,还弯弯曲曲地蠕动,所以我才以为是蛇。
什么颜色?
好像是灰色,亮亮的会发光。
用词是笨拙了点,总而言之就是银色。兵本所能提供的线索暂时到此为止。
很好,本姑娘就大发慈悲兔你一死,你先退下,等有需要再传你。
遭受违背宪法基本精神的不合理待遇,兵本几乎是落荒而逃。由纪子目送兵本离开后,微侧着头道:
的确,如果是蛇就可以穿过通风口,可是蛇怎么会跑进客轮来呢?
查明这一点就是你的工作啦,加油吧。
凉子并不是在为由纪子打气,而是想把枯燥的调查工作推卸给劲敌罢了。我望向由纪子,看她会有什么反应,只见她正经八百地颔首;想来她一心认定是蛇,就这样扎扎实实中了凉子的圈套。
可是真的有银色的蛇吗?我对爬虫类不清楚。
当然有。
有名称吗?
SilverSnake!
这样啊,这种蛇是栖息在哪里?非洲?啊、或者是巴尔马内地?
认真过头的由纪子还没注意到自己正被凉子耍着玩,一旁的我看不下去,于是穴嘴道:
我觉得先不要断定是蛇比较好,虽然听过毒蛇咬人或者巨蟒勒死人的事情,但是这种杀人手法太诡异了。
没错,先入为主是办案一大忌讳。
凉子抢在由纪子之前频频点头。
不能全盘采信供词,目前物证又不齐全,尸体也尚未解剖,这样就下结论是不对的,巡回演员由纪,做事要谨慎一点,切记切记!
真是一段只能以漂亮形容的转移话题技俩。虽然由纪子一时之间露出狐疑的表情,在无法确认的情况之下,只有模棱两可地领首。
凉子以外出搜查为由离开搜查总部,阿部与贝冢两位巡查负责去见船医,我则随传凉子左右。
泉田,你昨晚在舞台上也看见了对不对,那时你看到的是银色物体对吧?
以我所见,看起来是银色的。
你的说法可真谨慎。
你叮咛过做事要谨慎的。
闭嘴,不准挑我的话柄。
凉子固然缺乏常识,知识倒是很丰富。其程度正如同长江水或者撤哈拉砂漠的黄砂一般,总之就是一望无垠,举凡历史、美术、文学、音乐、丑闻与排句、科学与不科学等等形形**的多样范畴均涉猎广泛。
尤其针对动物图鉴没有记载的妖魔鬼怪,其熟稔程度几乎等于是日本全国第一把交椅。因此,如果凉子知道那个很像是银蛇的物体的内情,我也不会太讶异,只不过凉子对此事只字未提,或许是时机尚未成熟吧。这种爱吊人胃口的态度的确具备了名侦探的特质。
那要从何处查起?
先从赌场着手。
途中路经图书室。房间面积约十公尺见方,除了面海的两个长方形窗口以外,四边墙壁全是书柜。收藏的书籍大多是欧文书,也不乏中文与日文书。
我好奇地窥探,日文书占了两格书架,说好听点是多样化,其实书目略嫌杂乱。夏目漱石、森鸥外、大宰治等等陈旧的口袋书,去年畅销的心理殷疑小说、俳句杂志,甚至连新兴宗教教祖的训诫集都有。我还看到以四格漫画编绘的日英对照集,这些书大概都是乘客下船时捐赠的吧。
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