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里的咕咕钟一开启,鸽子便冒出来叫了十三声。
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只因为我的生理时钟有点乱。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时差问题吧,下午三点成田机场出发,在地球上空飞了十三个钟头,抵达巴黎时并非翌日凌晨四点,而是当日下午八点,总计有八个小时的时差。
我以背抵着梁柱,行李箱就摆在脚边。我右手边的人也和我采取同样的姿势,她不像我有时差问题,双眸的视线泛着咄咄逼人的活力,只是她看起来比我更不悦。
太慢了!
呈现硬质美感的双唇,简短的吐露出一句话,理由在于原已安排人员来接机,到现在却连半个人影也看不到。我开始同情起这个尚未谋面、负责接机的人物,一旦他坏了药师寺凉子的心情,此人将遭受不幸命运的眷顾。
对方也许出了什么状况吧。
我试着安抚,结果一如往常,只有更助长受安抚人的坏心情。
一开始就根本不需要有人接机!巴黎我熟到不能再熟了,就跟警视总监办公桌的内部一样。
药师寺凉子年仅二十七岁,却已经官拜警视厅刑事部参事官,阶级为警视。我是她的部属,名叫泉田准一郎,阶级为警部补,年纪三十三岁,我与生俱来的美德就是宽容与忍耐,自己这么说自己似乎有点奇怪。啊、各位千万别笑我。
我的上司兼具女神的美貌与恶魔的个性,当她走在东京都千代田区的官厅街,四周会传来一群畏畏缩缩的官僚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看,她就是驱魔娘娘。
樱田门的黑玫瑰。
霞之关(译注:东京千代田区的一个地区,从樱田门到虎之门一带,日本众多机构的所在地)的人形原子炉。
乍听之下似乎被批评的很难堪,不过这些并非毫无根据的毁谤,就算把她推为警视厅有史以来的头号问题人物,想必也不会有人站出来反对。
凉子毕业于东京大学法学院,亦即世称的CAREER官僚,同时也是全亚洲最大的保全公司JACES的总裁千金。到此都还算好,问题在于她透过JACES组织的力量,掌握了官僚与政客的把柄又恐吓上司,胆大包天恣意妄为。
若要提到利欲熏心、在办案现场排不上用处的CAREER官僚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凉子以强硬手段所解决的各种难案怪案不计其数,她也因此成为众人既厌恶又畏惧的存在,之所以称呼她驱魔娘娘是取自吸血鬼也会吓得退避三舍的含意。
我甩了甩头,对于自己目前身处于巴黎,几乎抓不到一丝真实感。
怪盗罗苹(译注:ArseneLupln,法国推理小说家MauriceLeblance作品里的主角名)、名侦探马格雷督察长(译注:法国推理小说家GasonLeroux的系列作品主角)、歌剧魅影(译注:法国推理小说家GasonLeroux的作品ThePhantomoftheOpera)、基督山*爵(译注:法国小说家AlexandreDuo)、达达尼奥与三剑客(译注:法国小说家AlexanderDumas的作品LesTroisMousquetaires)数不清的小说英雄四处穿梭于巴黎的街道。
是不是应该把药师寺凉子也算进去呢?这么一来就要称呼她英雌才对。
凉子身穿军服式大衣,衣襟围着一条丝质领巾,我同样穿着军服式大衣,不过比起我来,她那件可是价值高出十倍以上的米兰名牌服饰。在不知其真面目的情况下,她的美貌与架势十足的举止,就连对于女性审美眼光相当挑剔的巴黎佬也为之倾倒,眼前已经有数名男子投以赞叹的注目礼。
目前距离Noei(圣诞节)尚有一星期的时间,这里是位于巴黎东北方二十五公里处的戴高乐机场,虽然我们在航厦内部,一旦有人进出大门,冷空气仍会跟着钻窜进来,足以令人想见外头的天寒地冻。
话又说回来,凉子的容貌摆在东京街头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然而到了巴黎却没有任何不协调感。
法国这个国家原本就很接近药师寺凉子的行事风格。
一九八五年,法国政府在南太平洋强行进行核爆之际,曾经暗中派遣地下工作人员爆破采取反对行动的环保团体船只并杀害其成员,此举自然遭到各国的同声谴责,法国政府不仅无意道歉,甚至强调错在对方无视警告,擅自侵入领海。
手段狠毒又不加以反省,甚至摆出义正词严、凛然大度的姿态,一路蒙混过关。即使我深知凉子的真面目,也不晓得被骗过多少次、后悔过多少次。
大小姐。
耳边传来一句日语的称谓,我一时之间分不清这个称谓制的是谁,全因为我还处在时差调整不过来的窘态当中。不用想也知道对方一定是在叫凉子,她可是对日本举足轻重的大企业的总裁千金。
喊住凉子的男子毕恭毕敬的鞠躬行礼。
我是JACES欧洲总局的北冈,过去曾经与大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北冈大概比我小一、二岁,身高也比我略矮,不过以日本人来说算是标准身材。而提及他的长相,不论我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一定比我受女性欢迎。首先,他跟演艺人员一样懂得装扮自己,眉线生得好似特地描过一半,皮肤光滑亮丽。
凉子盯着北冈,连眨了两次眼。
啊,没记错的话,你是北冈伸行对吧?
真是太荣幸了,想不到大小姐还记得我,请往这边走。大小姐这次来到巴黎的迎接事宜已经准备就绪。
北冈连瞄也不瞄我一眼,径自提起凉子的行李箱,以带路的姿态往前走,于是凉子大小姐空着双手,而我拎着自己的行李箱,紧跟在后。
凉子觑着北冈的背影嘴里咕哝着:我想起来了,哼、不正经的家伙。
你对他不满意吗?
凉子以高挺的鼻尖哼笑。
对于初次见面的女性一开口就是:请问Rlen跟Debramarky那个牌子的女用衬衣比较好?的男人,我没兴趣。
哦,难怪。
泉田,听你这话,难不成你一开始就猜到了?
只要知道你的心情不好就能猜出一二。
乌云一来,很快就会下雨。只要明白这个逻辑,便可事前把雨伞准备好,我说这番话是基于这个意思,然而我那唯我独尊的上司已径自作了个她自认合理的解释。
很好,不愧是我的忠臣,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也觉得心情不好,我叫你往前冲,你就要勇往直前。
与其说是忠臣还不如说是忠狗,我很想提出异议,不过我现在懒得争论,一切等抵达饭店,放下行李、冲个热水澡之后再说。稍等一下!凉子究竟是预订了哪家饭店?
冷不防我定住脚步,刚才仿佛在机场熙来攘往的人群当中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由于印象稍纵即逝,究竟是我的错觉呢?抑或是电视明星偶然路过?我一时无法做下判断。
紧接着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名法国人,十之**是法国人没错,总不可能直接去确认对方的国籍。
对方是一个老人,只见他伫立在原地,身体却左右摇晃,头顶已经秃了一片,戴着复古的银框眼镜,高领毛衣之外套了一件又脏又旧的大衣,脚边摆着一只看起来相当坚固的老旧旅行皮箱,不过这样的装扮并不值得大书特书。
比较需要特别注意的得是站在老人肩上的一只长毛小动物,外形很接近猿猴,事实上是什么种类就不得而知了。它把自己的小脸凑向身为饲主的老人,看起来好像在亲吻他。
出国旅行可以携带宠物随行吗?我禁不住满心的疑惑,猛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凉子也已经停下了脚步,将视线投向老人,可见这名老人身上散发着不仅是我、同时也引起凉子抱以兴趣的特质。
是不是烂醉的酒鬼啊?
北冈带着兴致缺缺的语气对凉子说道,想他下一句肯定是:还是赶快走吧。只不过就在他还来不及说出这一句之际——
啊啊、啊啊、啊啊
老人口中挤出呻吟,我顿时升起紧张感。无论对方说的是日语或是法语,平常几乎不太可能听到如此充满恐惧与绝望的声调。
泉田!
凉子的语气里也透露着与我相近的紧张感,我抛下行李箱,原本打算丢到地上的,不料传来一声刺耳的惨叫,看来我是把行李箱砸到北冈的脚上了。
北冈放开凉子的行李箱,抱住右大腿跳起痛苦的舞蹈。我多少有些同情他,但现在无暇向他道歉或解释。凉子的高跟鞋跟已经摩擦出火花往前疾驰,我当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凉子与我穿梭于或呆站原地、或面面相觑的人群之间,不、正确来说,是我们推开并撞开了数人,凉子甚至表现出一副挡我者死的凶相。
老人倒向地板,在地面上撞出一记钝响之际,肩上的动物并未随之患难与共,它发出几乎要挫平听众耳膜般令人不快的笑声,然后轻盈的在半空翻滚一圈,以四肢着地。没错,它的确是在笑,那长相丑恶的令人作呕,貌似松鼠,却是肉食性的松鼠,原本就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
凉子才伸出手臂,小怪物就立刻逃之夭夭,以近似瞬间移动的惊人速度跳上半空,消失在人群当中。
我单膝跪在老人身旁,抓起对方的手腕测量脉搏。
Ⅱ
情况怎么样?泉田。
很遗憾,他已经回天乏术了,而且有一点相当奇怪。
怎么说?
恕我失礼了。
我面向死者低声说完,便轻摇着不幸老人的头部,他的头部显得异常的轻,摇动时还发出声响,是那种听起来干涩又空洞的喀拉喀拉声。
他的耳内流出某种液体,这不是血,应该是脑浆。
凉子略显迟疑的低喃数声,调整呼吸之后换了个语气说道:那只小怪物不是在亲吻老人,而是把嘴巴贴近耳边吸食脑髓。
我的时差问题早已被我抛诸于巴黎遥远的夜空之外,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胃部直冲喉咙,好不容易和着唾液吞咽下去,我却无法克制晕眩感。算起来已经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每次只要与凉子一起行动,百分之百准会遇上不合逻辑的离奇事件。
此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名身穿制服的警官趋赶上前把凉子、我跟老人包围起来,即使三人的体格完全不像,却不约而同的蓄着胡子,这也算是一种流行吗?
凉子趾高气扬的抬头挺胸,带着苛责的语气以法语朝警官轰出连珠炮。原本准备盘问我们的警官们反而被抢去先机。从他们的表情看来,他们不单是受到凉子的美貌与气势所压制,而且还被问及足以令他们惊慌失措的事情,只见他们表情僵硬的听着,随即三人中的一人转向刚刚跑来的方向折返回去。
我有点担心,你该不会连到法国来也随身携带吧?
你放心好了。
听到这句话,无论谁都会以为凉子并未把带进法国境内,我也傻傻地信以为真,想不到凉子的回答还有下文。
我在巴黎这里准备了一把,不必大费周章从日本带过来,所以你大可以安心。
会安心才怪!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留在现场的两名警官对我们投以迷惑与猜忌的目光,于是我压低语气。
你刚刚向那群警官说了些什么?
你在大学里不是选修过法语当作第二外语吗?
你因该很明白日本语学教育的现况,参加托福考试测验的一百六十五个国家之中,日本的程度是排名第一百五十名。
我凭借着半生不熟的印象,把责任推卸给制度,凉子并未对此表示任何意见。两名警官目光锐利的盯着我们,明白他们不可能听得懂日语,所以我们也放心地聊着。
我叫他们去找迪鲍尔警视长,他是巴黎司法警察局的副局长。
巴黎司法警察局若以日本的制度来说,相当于巴黎警视厅刑事部,对于我们而言,形同异国的同业。
你认识这么了不起的大官啊?
大官这句话似乎是激起了凉子爱挖苦人的本性。
你应该很清楚才对,他就是我待在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的那个时候,胆敢偷摸我屁股,还以为可以若无其事的活到今天的色老头。
原来如此
我点头称是。我听说过有一个与其说是勇气十足、还不如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官竟敢偷摸凉子的尊臀,结果吃了一记铁砂掌,整个人一头撞向玻璃窗,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出尽洋相的人物是何许人也,原来就是迪鲍尔警视长。
终于,刚才离开的警官回来了,只见他面上露出郑重其事的表情向凉子通报了几句。
对方答应见面了,我么走吧!
于是凉子与我便前往位于奥菲布鲁河畔的巴黎司法警察局。
※※※
这一切的开端全起源于凉子决定到法国出差这件事情。距离现在大约两个星期前,季节从晚秋迈入初冬,天气逐渐转为寒冷的十二月上旬。
那一天,差点迟到的我快步跑冲向自己的上班地点——警视厅大楼。因为刚出门,就被警员宿舍的管理员神琦警部夫人逮个正着。先是说我前天拿出门丢弃的可燃垃圾里混杂了不可燃垃圾,又说我在节日里没有挂国旗,代表我缺乏身为日本人的自觉云云,就这样叨叨絮絮的大加数落了我一番。
是是,明年的五月五日我会努力记得悬挂鲤鱼旗,至少比太阳旗的历史来的更久远,更能代表传统文化。
我会讲出这番话大概是受到了上司的不良影响吧。以背部抵挡着神琦夫人金属般的叫嚷,我奔向地下铁有乐町线的车站,神琦夫人受不了她丈夫到处拈花惹草的毛病,这件事全宿舍的人都知道,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她丈夫。不过抱歉,我实在没空理会这种八卦。
我在尖峰时间的地下铁锻炼耐力,经过二十分钟之后便抵达樱田门车站。走进位于警视厅大楼六楼的刑事部参事官室,把报纸摊在桌上的丸冈警部望向我,露出一个意有所指的笑容。
哎呀呀,居然在这个大好日子差点迟到,泉田你的运气不好哦。
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这样啊,那你听好啰。驱魔娘娘准备到巴黎出差,在法国待两星期。
丸冈警部比凉子年长三十岁,当她本人不在场时,不加敬称直呼名号应该不为过吧。
哦,巴黎吗?
我做了一个毫无创意的惊讶方式,丸冈警部则开始有条不紊的向我说明。
巴黎第一大学索尔本(译注:LaSORBONNE,原为中世纪法国的神学生宿舍,1808年并入巴黎大学,现在成为文学院、理学院与古文学校的总称)称号赫赫有名。其中设置了犯罪科学、法律问题学系,此外在巴黎第二大学也有推理学系,这两个学系共同招收世界各国的犯罪搜查官,由他们担任实习课程的讲师,雀屏中选成为我国日本犯罪搜查官的正是药师寺凉子警视。
究竟是谁选的啊,到时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
我反射性的做下判断,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没生么好奇怪的。
药师寺凉子精通英语跟法语,曾经派驻国际刑事警察组织,在法国居留两年之久。面对法籍学生讲解犯罪搜查的课程对她来说应该轻而易举,虽然在个性语言行方面有着诸多问题,但才能与实绩确实卓越出众。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凉子要到巴黎两星期。她不在的这段期间,我就可以暂时卸下贴身保镖的职务,等于多出两星期的休假,由心理层面来看,这可是好处多多的两星期。
谢谢您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做决定的又不是我,不过总之先向你说声恭喜了,驱魔娘娘想必会在巴黎畅游一番,正好你们两人都能休息一下。
举双手赞成!这回到了巴黎,凉子就可以好好运用她多到不能再多的巨款。
凉子五年前收到网路搜寻服务公司面额高达五百万日元的股票,据说是她父亲为了祝贺她大学毕业所赠送给她的礼物。到了今年,那家公司的股票上市,面额五万日元居然飙到了六千万日元的价格,等于是一千二百倍。意即凉子获得了六十亿日元的收入,加上股市交易之抽取一成的税金,因此这笔巨款几乎是原封不动的留在凉子手边。
家境一向富裕的凉子从此变得更加富有,真不知道这应该说她幸运呢?还是老天爷不公平?或许连司掌命运的神祗也有把柄落在凉子手上。
Ⅲ
胜者为王
墙壁上贴了一张字体偌大的书法,我打开一旁的房门,走进凉子的办公室。
你今天来晚了。
很抱歉,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尽可能尽可能的和颜悦色,因为接下来有两星期的自由与安逸在等着我。为了让凉子心甘情愿到海外散心,努力取悦上司是身为芝麻绿豆官必须具备的小聪明。
当然是有事才会找你。
就算没事你还不是照常使唤我。
我不做以上不要命的发言,继续保持毕恭毕敬的态度。
您说得对,那您找我有何贵干呢?
你今天心情好想特别好。
看得出来吗?大概是身体律动提升的关系。
嗯,那么这次你会高高兴兴的跟我去巴黎吧?不要告诉我冬天的巴黎又冷又黑不想去。
刹时,舞台为之一暗。
我的脚底重重踩在地上,好不容易打破长达五秒半的沉默。
我也必须去巴黎吗?
这还用问。
怎么不能问,奉命到巴黎出差的是你吧,为什么我也必须跟到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