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设定早上七点响的闹钟实在太吵,所以我用棉被把头盖起来。
初春的暖意透过窗帘传进来,让我刚睡醒的体温渐渐升高,不一会儿就热得难受。不过继续睡的**比起床的强迫观念强烈,于是我不顾耳边的电子声响,暗地里下定决心:朝阳真是刺眼,改天一定要买遮光窗帘。如此决定之后,更坚定我排除眩光和噪音等琐事的想法。
意思就是说,我决定要睡回笼觉了
「鏮鏮鏮鏮鏮鏮」铿铿铿铿铿铿。
我的房门「磅!」一声打开,同时传来一阵刺耳的嘈杂声响震荡我的鼓膜。那是敲打炒菜锅和杓子的独特声响。
「鏮鏮鏮鏮鏮鏮」铿铿铿铿铿铿。
尖细清亮的少女嗓音随着令人不悦的音色,一起传进我的耳朵里。她拿着炒菜锅和杓子不断敲打,口中同时发出敲击的音效,如此行为实在有点愚蠢。
「这家伙是白痴啊」
我用还没睡醒的声音低声嘟哝。每天早上都这样搞,真亏她不觉得烦。
「鏮鏮鏮鏮鏮鏮。起床了天亮了荷包蛋煎好了鏮鏮鏮。」
铿铿铿铿铿铿。说话的语气十分死板,例行公事不需要感情,只要达观、毅力还有冷淡。
因此每天早上真的是每天都不厌其烦重复同样的动作。
「鏮鏮鏮鏮鏮鏮。学长快点起床鏮鏮鏮。要是不快点起床,我将解释这代表我有充裕的时间准备早餐。那么我将完全活用这段时间,略过生活费的优先顺序并忽视恩格尔系数(注:Engel'sCoeffcient,由德国经济学家提出的指标,以饮食费用占消费支出的百分比来评断生活水准),于是早餐的主菜是小羔羊佐苹果酱汁,搭配盐腌牛肉三明治前菜,点心是生牛肝。」
「怎么全部都是肉!」听到这么无厘头的提议,我不禁从床上跳起来.
鏮鏮鏮鏮喀!
随手捻来的打击乐器终于停止。
一个穿着围裙的娇小身影站在不远之处。
「清醒了吗,学长?」
和我同居的少女点头打招呼。
「醒了」
无可奈何的我,只好望着她的头顶发呆朝阳透过窗帘照耀润泽的纤细长发,反射有如天使光环的光圈。系在脑后的大缎带随着地心引力和低下的头一起摇摆,宛如垂落的羽翼。
围裙底下穿着制服,看样子她已经做好上学的准备工作。
「早安。今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不适指数低于标准值。」
打完招呼抬起头,一脸平静的表情。
我坐起身来,嘴里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硝子」
这两个字同时也有柔韧、锐利、易碎之物的意思(注:日文里的「硝子」有玻璃的意思)。
纤细的容貌更让人以为她真的是由玻璃构成。
柔美的睫毛底下藏着大大的双眸,及腰的长发和樱桃小口,让人想起作工精细的洋娃娃。比平均体型还小的身体以及白如绢帛的手脚,更有如一触即逝的梦幻。
自从硝子上了高中之后,那些学长都用「可爱到犯法的一年级女生」来形容她。从某些方面来说,这种说法也算所言不假。的确就连我这个跟她一直生活在一起,应该早已习惯的人,也觉得她实在很美,而且从小就这么觉得。
但是那些谈论她的人都不知道
「早餐做好了,要吃吗?」
「不吃。」
「早餐做好了,去吃。」
「竟敢命令我!」
那就是外貌和内在不见得一致。
虽然嘴里说着坏心眼的话,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就连嘴角也没动一下。她的个性不,应该说是「性质」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那些为了硝子美貌而骚动的男生,包括我的同班同学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有这种性质。
「请加快动作,学长。」
硝子不顾我的感受,照常以死板的语气催促我。
「我要换衣服,你出去。」
「判断所言不实,不准睡回笼觉。」
「我真的要换衣服,你快点」
「没有足以采信的条件,请让我看着学长换衣服。」
竟然轻描淡写说出一句问题很大的台词。
「就算看到学长一丝不挂的模样,也不会影响我的体温和心跳。」
「问题不在这里」
「好了,学长。」
硝子伸手抓住棉被,但是表情依旧没变。
「不要催我!还有别拉我的被子!」
「这是命令吗,学长?」
「这里不是学校,别叫我『学长』。」
「这也是命令吗,学长?」
我随手抓抓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每天早上都是这样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教育出了问题?跟她一起生活了六年已经不记得她一开始是不是这样了。不对,我确定不是。原本的她应该更老实、更懂事、更可爱
「强制脱衣倒数十秒。九、中间省略,开始。」
「不要随便省略!」
无计可施的我连忙爬出被窝,伸手放在硝子眼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命令你:硝子,总之先离开我的房间。」
「一开始就这样讲不就好了。」
话才说完,硝子随即露出愉快的微笑以及恶作剧的眼神,做作地拎起制服的裙摆,单脚向后伸,屈膝行礼:
「Yes,master。如果一开始就这样说,我就不用做这种事了。」
硝子以不带感情,却又富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笑了,同时往后一转走出房间。
我走到书桌旁边按掉哔哔作响的闹钟。正当我准备换衣服,伸手拉开衣橱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黑色的东西,不禁叹了口气。
「不会拿回去放啊」
那家伙为什么每天早上都要用那么多办法搞得我这么累啊?
她带来的炒菜锅和杓子就这么随手丢在房间的地上。
换好制服,接着刷牙洗脸整理头发,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下楼,迎面传来一股极为普通又简单的早餐香味,刺激我的鼻腔,那是能够让人清醒的香味。兼具餐厅功能的厨房很大,摆了一张四人餐桌,不过桌上一如往常摆着两人份的餐具。
「硝子,失物招领。」
思考总算恢复正常的我,把手上的杓子和炒菜锅朝着背对自己煎三明治的硝子丢去。
「啊、非常抱歉。」
但是回头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歉意,只用一只手就巧妙接住杓子和炒菜锅,手腕一转顺势抵销飞去的力道,轻轻放在瓦斯炉旁边。
「有什么功能障碍吗?」
「没有。只是在建构优先顺序之际舍去这个部分而已,非常抱歉。」
意思就是说「我知道要拿回来,可是又嫌麻烦」罗?
也许我该死心了。我拨弄及眉的浏海,坐到位子上。
早餐已经摆在桌上,还算是机伶,不过也只有这点可取。
我说了一声「我开动了。」便拿起餐刀即溶玉米浓汤、烤过的三明治、荷包蛋。这么简单的菜色,无论有没有食欲都吃得完。
面无表情的我开始把食物送进嘴里,围着围裙的硝子也规炬地坐在我对面问了一句:「好吃吗?」我回答:「和平常一样。」硝子闻言笑着说声:「那就没问题了。」开始吃起早餐。看来是时候教导她「挖苦人」的概念了。
不过话说回来,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实在是太早了。学校八点半才开始上课,走快一点从家里到学校不用十五分钟,所以我们每天早上都是八点出门。
只要稍微缩减早上的悠闲时光,就可以多睡一点了。
「现在几点?」
「零七一五。」
「这样啊从明天开始七点半起床吧。」
「驳回。」
我试着如此提议,但是立刻就被否决。不过有此结果并不意外,所以我继续说道:
「即使是命令也不行?」
「是命令的话我会照办。可是」
硝子仍然不为所动,只是以放松的表情说道:
「主人不是下达这种懒散命令的人。」
我只能苦笑以对。
「被看穿了。」
我原本的打算是在生活当中加入一点浪费,对硝子的教育比较好,但是硝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这点心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在思考的过程中,我的思绪越来越清晰,她真的很懂得要怎么
让我清醒一想到这里,我顿时开心起来。喝了杯子里的牛奶之后对硝子笑着说道:
「看来今天会有好事发生。」
硝子微微绷着脸:
「主人,要从早上的对话占卜今天的运势也可以,但是我无法计量也无法预测你的方程式。你到底是以什么根据才会得到这种结果?」
「不告诉你。」
如此你来我往之间,我在一对大眼睛的注目之下吃完早餐。形式性地说声「我吃饱了。」硝子也毕恭毕敬低下头,回了一句:「招待不周。」
「我来收餐具。」
「好」
我把眼前的盘子叠起来,硝子以熟练的动作拿起叠好的盘子,放进小型洗碗机按下开关,以文明产物省下动手的麻烦,接着解下围裙。每作一个动作,后脑勺的缎带就会跟着晃动。俐落的摆动虽然赏心悦目,同时又有种要我动作快的感觉,让我咽下打到一半的呵欠。
「主人。」
打理妥当的硝子回到我身边,站在我面前。
「嗯?既然收拾好了,要看一下新闻吗?」
基本上我对电视和报纸没什么兴趣,因为由别人选择自己接收的资讯这点让我无法接受。但是我对最近在隔壁市镇频传的连续杀人事件有点在意,所以才看晨间新闻。
早就换好制服的硝子盯着我瞧:
「可惜已经没时间了。现在时刻零八一五,已经超过出发时间十五分钟。」
「咦?」
她刚才不是说七点十五分吗?
硝子笑了。
「没错。因为最近主人早上总是不肯起床,所以判断有必要强化意识。我昨晚将家里的时钟全部调慢六十分钟,你觉得如何?」
「不要这么鸡婆!」
我连忙站起来,可是气定神闲的硝子依然面不改色说道:
「从时钟到手机都没有任何遗漏。可以称赞我吗?」
「称赞个头!」
八点十五分,我们快步走出家门。
我城岛晶,以及和我同居的少女城岛硝子。
我们两人就读的私立挟间学园,是一间以升学为取向,排名中上的普通高中。学生人数九百一十三人,每个年级十个班,每班学生大约三十人。学校的升学表现也是在中上,前几名的学生考得上一流大学,很少有毕业生直接就业。学校的升学体系也相当平凡,二年级开始有选修科目,等到三年级就会根据个人志愿,依照文组理组与公私立大学分班。
老师也偏重学业,不重视社团活动,所以相当要求学业成绩,不过反过来说,只要成绩维持在一定水准,其他方面不会太过千涉。也就是说只要成绩在平均分数以上,就算态度有点问题,他们也会睁一只限闭一只眼。
也因为这样,学校里成绩优异的学生,从各种方面来说都有点问题。
「嘿、晶,今天比较慢喔。」
上学途中几乎都会遇到的敷户良司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是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可是十分有力。没有参加社团,却私底下在柔道教室练就一身好功夫,而且资质也很不错,目前已经升上二段,柔道教练也很期待他的未来发展。
可是问题就出在他不打算将青春全部贡献给柔道,还说他将来的梦想是成为摇滚乐手。一头不把校规放在眼里的雷鬼头,加上削瘦的脸颊和黝黑的肤色,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黄种人。他所属的社团是热音社,负责的乐器是吉他。崇尚前卫摇滚的他一再找人组团,可是每次以因为音乐性不合而解散。他的偶像是席德波瑞特(注:SydBarrett,摇滚乐团PinkFloyd的吉他手)。就我个人的看法,虽然两人的才能相去甚远,但是脑袋有问题这点却是不相上下。
招摇的外型也因为成绩维持在全校前五十名而得到默许。我身为他的朋友成绩全部都在平均左右,毫无可取之处,所以在外型、个性、兴趣方面没有义务,更没有必要配合他。我和良司能够成为朋友是一个谜,经常在班上成为笑话题材。
总之被那算是某种武术,极具破坏力的手拍了一下肩膀,我一脸痛苦地回答他:
「早啊因为我家的钟和同居人都故障了,所以慢了一点。」
我边说着边对身旁的硝子使了挖苦的眼色,但是她不予理会。
「故障的人是你吧?唉,你怎么每天早上会这么没劲啊?」
「少罗唆,我有低血压。」
「真是够了,每天都说一样的话,这种说法根本一点根据都没有.对吧,硝子?」
「是的,每天早上都要我去叫他才肯起床。敷户学长,干脆请你代替我叫学长起床,无论动手还是动脚都可以。」
硝子还是一样,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这样的个性应该说是性质能不能跟班上的同学融洽相处,是我目前最大的疑问。
「被这家伙揍一拳,我大概就不用起来了。」
「喂、我可是会手下留情的。」
我一面按摩肩膀一面苦笑:
「问题不在这里。」
每天上学的时候大概就是这几个人,而且彼此的对话也差不多。不过我并不讨厌每天重复相同的场景。
「早安」
又来了一个每天都会出现的人。
随着清脆的脚踏车铃声,一名女学生经过我们三人的身边,后脑勺的清爽马尾迎风摇曳。
这个看了我们一眼,带着笑容挥手打招呼的少女,名叫森町芹菜。我和她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事实上,她就住在城岛家对面。
我和平常一样,默默举起一只手回应,硝子则是面带微笑说声:「早安。」
至于良司
「早、早。」
一脸怅然若失,结结巴巴地打招呼。
「良司,你这个人还真是单纯。」
一旁的我冷静吐嘈,一眼就看穿是怎么回事。良司和我这个外表、兴趣、成绩都平凡无奇的人之所以变成朋友,我想这也是原因之一。
对于良司对芹菜的感情,我也不是毫无反应,只是尽可能不表现出来。
「升上二年级之后就是同班同学,实在不用像去年一样跟我们一起上学。」
所以我更要捉弄他这也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碰巧跟你们在同样时间」
良司的声音在颤抖。他才说到一半,我就用一句「我知道」堵住他的嘴,扬起嘴角微笑。
一切都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日常生活。
这样就好。
再走五分钟就会抵达学校。在鞋柜与一年级的硝子分手,和良司一起走进二年三班的教室,班上同学也差不多都到了。随着入学之后的第二个春天来临,同班同学都换成新面孔,但是因为已经升上二年级,所以大家也没有那种生涩的感觉。转念一想,硝子班上应该有一群连制服都穿不习惯,气氛尴尬的小鬼吧。
我忽然有点担心硝子,不知道她能否适应。
她来到这里已经六年,说起话来越来越流畅,脸上的表情也很自然。不过语气还是一样平淡,而且改不掉那种**的遣辞用字。
我不期待她能交到好朋友,只希望可以融入班级当中。如果有人在三年后想起硝子,能把她的脸孔和名字对在一起就好了。只要交到这种朋友,硝子也算是有所成长。
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想法算是积极还是消极。
正当我在脑中想着这些事,突然瞥见在教室后面跟朋友聊天的森町芹菜正在看着我。
她以「你在发什么呆?」的笑容看过来。我耸耸肩,打算先把书包放在自己的位子上。
有群人在我的座位附近不知道聊些什么,其中某人开口向我打招呼:
「哟、早啊,城岛。」
「早。」
「你每天都这么赶,是不是和女朋友混得太晚才睡过头啊?」
这句话让我皱起眉头。说话轻浮的人是同班同学大田敦。虽然嘴巴有点毒,但是很有人望,不知不觉就变成班上的领导人物。对于我这种不主动交朋友的人,他也会主动找我说话。不过我猜原因应该是我那个多方面都很突出的朋友良司。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建立自己在班上的地位。
证据就是他从来不理会在他心目中无益于本班团结的人,在这方面实在很有一套。虽然我不太欣赏他的个性,但也没必要硬是和他作对。
「我就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就当她不是。可是你们今天不也是一起上学吗?私立挟间学园里,暗中对她有意思的男学生大约有两百五十人,背负这么多杀气上学的感觉如何?没有被她的爱慕者暗中偷袭吗?」
「真是够了」
成绩和外貌都很平凡,没有任何突出之处的人,城岛晶。
虽然我如此塑造自己的形象,有个地方还是和这种形象格格不入那就是硝子。硝子从一个月前开始在二、三年级之间声名大噪,因为大家也想知道「上学时老是跟在她身边的小子是谁」而让我倍受瞩目。虽然我自认在决定让她就读这所高中的时候就作好心理准备,但是我的考虑似乎不够周详,硝子吸引目光的程度远超过我的预料。
不过让我引入注意的因素还有一个,但是没有人敢公开讨论,算是大家默认的禁忌。我对着大田露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同时看向另一个让我倍受瞩目之人的座位我身旁的位子。
位子上没有任何人,不过她应该在学校,晚一点再去见她。
总之关于我和硝子的流言,无论如何都要彻底否认,不然会惹出很多麻烦。
如果被人开开玩笑也就算了,可是最近还出现奇怪的骚扰行为前几天我的鞋柜里出现一封信,上面写着「不准靠近她」。这种举动真的让我有点吃不消。
「毕竟硝子可是娇小玲珑又可爱的超级美少女,如果没有你像个监护人整天跟在她身边,她现在早就」
「真是的,怎么又是这个话题?真是够了。」
越讲越起劲的大田露出轻薄的笑容。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背后。
那是微微皱着眉头的高个子芹菜。
「城岛和硝子只是堂兄妹。你们一直乱说,人家也会觉得烦的。」
出乎意料的援手让我浮现苦笑,同时放心许多。
「喔、森町,你怎么老是帮城岛说话。」不过放松的心情不到一秒就消失了。
大田身旁的跟班对芹菜露出讨人厌的笑容。
「因为我跟城岛和硝子认识很久了。」
芹菜的语气越来越重,我赶紧用手肘顶她一下。身材高大、个性豪爽的芹菜,最讨厌不合情理的事,以前还时常和男生扭打在一起。不过现在安分多了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来。听说她去年因为一点芝麻小事就赏了班上男生一巴掌。虽然去年不同班的我也是辗转听说此事,不过我想那应该是事实。
这下子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啊、难道森町对城岛有」
「咦?」
芹菜的表情僵住,我不禁心想这下糟糕了。
「!」
「喂!」
看到芹菜咬紧牙根高举右手,我连忙抓住她的手腕被她的力道一压,我变成尴尬的半蹲姿势,不过总算及时挡下一巴掌。芹菜腰部撞上我桌子的声响,响遍整间教室。
所以我以一副伤脑筋的模样对着旁边面带微笑的大田敦说道:
「差不多该放过我了吧,大田?」
身为其小团体领导人物的大田,再怎么说也会避免在班上惹麻烦。与其对付跟班,还不如直接跟大田说会有效多了。
「是啊说的也是,别闹了。」
「不好意思,森町、城岛。我玩笑开过头了。」
正如我所料,只要大田一开口,刚才的跟班也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
我不期望他道歉,也不需要他道歉,只要能够解决纷争就好。
「森町也回座位吧,差不多要打钟了。」
眼看就要爆发的芹菜,在我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腕之后,终于接收到我的讯号。
「咦?」
芹菜还是一脸僵硬,来回看着我的脸与被我握住的手腕
「啊!嗯、好,对不起!」
她用力甩开我的手,一下子就脸红了。接着用两手压住嘴巴,露出一副「完蛋了」的表情,转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大概是第一次在这个班上发飘,所以才会这么不好意思吧?
就在我、芹菜、大田等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
我的视线前方,也就是大田背后传来「哼!」的一声。
带有露骨嘲笑含意的声音,混在班上其他吵闹声里。
这么明显不可能没人听到,大田等人一起看向背后,我也若无其事地往那个方向看去。
「嗯?」
大田皱起眉头那个发出声音的人,是班上的同学直川浩辅。
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桌上摊着一本大学联考考古题。在高二的第一学期就买考古题,而且光明正大带来学校,好像完全没想过周围的人怎么看他,甚至有点向其他人炫耀的意味。在所有人转头看向直川之前,他的视线早就从我们身上栘开,低头看自己的书。不过他的身上明显散发尖锐的气息,彷佛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受不了你们这些人」的想法。只见大田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大田身边的三名跟班则是对直川投以反感的视线。
大田察觉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刻意装出爽朗的声音:
「真是抱歉,吵到你了。」
如此一来,无论对方高不高兴也算是打了圆场,可是语气中又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态度,也能让他的跟班接受。他的处理方式让我有点佩服这种态度大概就是大田的待人处世之道。
但是直川的回应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也没有吵到我,只是觉得你们太没水准,让我有点受不了而已。为了无聊的男女情爱就可以这样时喜时忧,真是够蠢的了。」
他想找碴吗?
「什么?你想找麻烦吗?」
果然有人放话了。
这所学校的确是升学取向没错,平常没有什么暴戾之气,也很少传出什么恶劣的霸凌事件。每个人都懂得如何应付别人,也懂得什么时候应该少管闲事,不过这不代表每个人都有那种心胸对嘲讽和恶言恶语一笑置之。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单纯的陈述事实。」
直川浩辅讽刺地用中指推眼镜。虽然他的成绩名列前茅,但是在班上十分低调搞不好这是从四月开学的自我介绍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观察他的说话方式,他很可能不太擅长与人来往;或者是对其他同学可以和朋友在教室里大声笑闹一事抱持异常的妒嫉。
无论如何,他心里的恶意并没有嘴巴说的这么严重。
「啥?你刚才说什么?」
大田的跟班之一语气越来越高亢,于是我决定用刚才的方法制止他。
「算了,别理他。对吧,大田?」
「是啊说的也是。」
大田的话让跟班安静下来,化解现场的紧张气氛。
正好钟声也在此时响起,我对大田使了个眼色,同时从书包拿出文具和笔记本,无言结束早上的对话。
这样就够了。
上课前的早晨时光就在喧嚣之中度过,这是一切安定的证据。
我们的生活就是以这样的喧嚣组成,要接受还是选择忽略都是个人自由,而且我也不是这么喜欢吵闹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参与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就想办法缓和状况,这是我的暗中坚持。
人不能排斥安定,因为安定就是日常。
很多人认为日常生活很无聊,也有人像直川一样认为日常生活没有意义,但是一旦失去日常,之后就是非日常。日常生活当然不会因为刚才那种小事崩溃,但也没必要硬是打破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
或许是我想太多,不过我还是害怕眼前的日常不再。
一切都从四年前我的日常崩溃的那天开始。
或者是从六年前,硝子来到我身边的那天开始。
是的因为我所有可以称为「日常」的一切,早已离我远去。因为如此,我只能依靠周遭的日常让自己安心。
背离日常的地点、时间、人。存在其中的只有丧失,绝对不要妄想其中还有任何存在。什么也没有,真的。
我很了解。
所谓的日常生活,虽然看起来只是平淡无奇重复每一天,其实还是有所起伏。
制造起伏的人就是自己,讨厌日常生活的人只是讨厌无法制造起伏的自己。
所谓的日常生活其实十分容易崩溃。
等到失去之后才会发现,而且为时已晚。
不会厌恶、不能排斥,只能得过且过,可是又离不开。
避开琐碎的麻烦,努力度过平淡的每一天。
我认为这些都直接关系到守护日常的能力。
我爱我周遭的日常,我对周遭的日常执着不已。
因为我的日常已经不复存在。
所以,至少在我所能顾及的范围之内我想阻止名为非日常的丧失继续扩张。
所有人都回到座位,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朝会,教室渐渐安静下来。
我看了一下教室,好像没有人请假。同学之间的氛围有种强烈的浮躁这么说来,明天就要公布第一学期学力测验的成绩。也就是说,今天会发每一科的考卷。
教室里的空位只有一个,就是我旁边的那一个。
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没什么要事是不会进教室的。
我开始想起她的事。
置身日常与非日常的界线上,危险的朋友,柿原里绪。
**
这个世上只有赢家和输家。
私立挟间学园二年三班的直川浩辅,每次看着世界的时候都会这么想。
家人无能的爸爸每天早上穿着肮脏的西装到临近的工厂上班,然后换上更肮脏的工作服,从早到晚做着乏味的工作。有时候还得在工厂过夜的这个辛苦工作,可换得的薪水却少得可怜,在家里也没有地位,过起日子如坐针毡;妈妈也不想想选择嫁给这种人的自己有多愚蠢,成天埋怨自己的丈夫,自以为是地认为浩辅的前途能够一举挽回失败的人生,对于浩辅过度包容;妹妹完全遗传爸爸的无能,是个无可救药的蠢材。不会念书又笨拙的她,每次在家干了什么蠢事,就会惹来母亲一顿毒打。对妈妈来说,看到这个妹妹,大概就像看到无能的丈夫一样吧?不过就算是这样,自己在房间念书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动不动就破口大骂、鬼吼鬼叫,坦白来说实在很难集中精神。
在学校也是一样。班上同学都把心思放在现在的流行、音乐、某班的谁很正、KTV进了新歌、这个星期的漫画连载进度、谁和谁在一起只会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完全没有长远的眼光,真是令人受不了。他们顶多只想得到三年后的事,为什么无法认清这个世界的真理?就是要牺牲现在,才能掌握未来的安定啊!
事实上除了浩辅,其他人现在正在拚命享受的一切的确非常微不足道,而且十年后也一定存在。为了十年后依然存在的无聊小事,何必拘泥于现在享受呢?现在不努力,十年后的自己可能就会变成微不足道的人真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浩辅的人生规划相当单纯。
考出好成绩、进入好的大学就读、在大学里奋发向上取得好成绩、毕业之后进入好的公司、成为人生的赢家至于具体应该怎么做,他倒是没有多想。他只是想成为赢家,不想变成爸爸、妈妈,还有妹妹那样。
周遭人们在享受校园生活的同时,多多少少也在规划自己的未来,浩辅则是完全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全心全意提升学业成绩。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人生规划是否具体,浩辅其实也和其他人相去不远,但是他自己并未察觉这一点。两者之间的差异只有享受校园生活,或是加以排斥而已。或许可以说是对于模糊不清的未来,一边因为过度模糊而无法努力,一边则是拚命挣扎想要设法靠近,如此而已。
只是浩辅没有想到他们的差距不过如此。
自己的未来。
在浩辅心中虽然暧昧不明,不过那份感觉的确是个明确的愿景。
周遭的人们对自己感到畏惧、崇敬、羡慕在浩辅心中,他的未来就是这样,这样的未来只是建立在极端缺乏具体的茫然之上。但是他认为这个未来终将实现,为了实现这样的未来,他没有闲工夫理会无聊的同学。浩辅几乎排斥所有校园生活的人际关系,只热中于让自己有如雾里看花的未来更加鲜明。
光从行为来看,虽然不会受人赞赏,但也不至于引人非议。
问题在于浩辅认为自己高高在上。
他瞪视坐在自己前面的那群人,觉得他们刚才实在是很吵。
不过他们对浩辅来说只不过是小事。因为对方的成绩虽然不差,但还比不上自己。
浩辅暗自在心里嘲笑他们,井底之蛙尽管自鸣得意吧。光会固执在男女情爱与班上地位这种小事,就证明他的脑袋并不灵光。
浩辅认为成绩就是世上唯一的真理,可是盲目信奉成绩的人,在这个班上也只有浩辅。但他不仅没有发现这个事实,反而打从心底蔑视其他同学,蔑视那些不懂「世界真理」的人。
浩辅嘲笑他们。只是他不知道人们对于睥睨自己的视线和气氛,其实是很敏感的。
浩辅低着头,以一视同仁的睥睨视线看向整间教室。
所以城岛晶并未发觉他的睥睨。
**
第一堂现代日文,八十一分。第二堂世界史,七十五分。第三堂化学,六十八分。第四堂古文,七十分各科成绩和全班平均分数的差距最多只有五分,和全年级平均分数的差距最多也只有七分,看来高中二年级第一学期的学力测验,可以得到如我所料的平凡成果。「你怎么老是这样?」这是良司在第二堂课下课之后说的话。他还说「你到底是怎么考的,每科都和平均分数差不多,就算是故意的也没办法这么准吧?」至于良司每一科都有九十几分,只有最不擅长的世界史考了绝望的四十五分。只要他能克服这个弱点,就可以进入全校前十名,只是他曾经斩钉截铁地说,除非事先看过考卷,否则根本不可能。这样的良司一面看着我领回来的另外一份考卷,一面皱着眉头叹气说道:
「每次都这样,真是太强了。」
现代日文、世界史、化学、古文全部满分。
「可是她对自己考了几分都没有兴趣吗?还是说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分数根本不怕人家看?」
现在是午休时间,伸手托着下巴的良司坐在我旁边,也就是考了四科满分之人的位子上。
我摺起不属于我的考卷:
「应该是前者。就算她的成绩很烂,还是会有一样的反应。」
全班座号十七号,女生座号九号。
考卷姓名栏上工整写着「柿原里绪」。
应该唱名发还本人的考卷,现在却在我手上。这都是因为柿原里绪是全年级第一不,应该说是全校第一的问题学生。
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体重三十九公斤,娇小的她留着一头俏丽的短发,脸上总是带着微笑。里绪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拒绝上课的学生。
正确来说,她是拒绝进教室上课。再说得精确一点,她只会在考试之类的必要时刻进教室。
她每天都有来学校,从这个角度来看并不算是缺席,甚至应该是全勤。但是她没有上过任何一堂课,就连班会时间也不会出现。
晴天待在楼顶,雨天就去保健室那些地方就是里绪的地盘。
老师也默许她的行为。这是因为她的成绩优秀到足以弥补她的问题,而且也有按时缴纳学费。全部满分这种机械化的结果对里绪来说相当寻常,别说全年级第一,甚至曾经在全国模拟考荣登第一名。能够缴出这样的成绩单,对学校来说,不上课这种小缺点当然比不上增加考上名校的人数这种大利多。她的实力真是无比坚强。
重视学生肌肉胜过学业成绩的体育老师可就没这么好说话,而且对她也颇有偏见,却因为里绪的另一种个性或者该说是性质让那些老师无法公然责备她。
我把里绪的考卷摺好放进口袋,良司开口问我:
「你有什么打算?要过去吗?」
「是啊,你要一起来吗?」
我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便当,一面反问良司。他想了一秒:
「不我今天不去了,在这里吃就好。」
他从便利商店的塑胶袋里拿出盒装牛奶,脸上带着苦笑。
「好吧。那我上去了。」
「去吧。」
只要是晴天,我都会上楼顶和里绪一起吃午餐,有时候良司也会陪我一起去。不过基本上这个学校里大部分的人,都不太有办法和柿原里绪相处,良司也不例外。之所以偶尔愿意和我一起上去,或许是他的贴心之举吧。
于是我转身离开教室。
学校的原则是禁止学生进入楼顶,不过这个规定有跟没有一样,每到午休都有十来个人来这里吃午餐,大概是因为有天花板的地方会有压迫感。不过对我来说,待在没有天花板的地方反而更让不我放心,不过这大概是我个人的感觉。我总感觉包围自己的空间越大,越助长世界的扩张。这感觉很可怕,不过当然不是一般人会有的想法。
总之,由水塔和广场构成的教学大楼楼顶,就是笼罩在宽广而且遥不可及的天空之下。
从建筑物的位置来说,教师办公室看不到这里,所以不用担心老师的唠叨。不过万一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或许就会严格禁止学生进入顶楼,只是这种问题都是等到事情发生才会处理。
我在十几道人影之中寻找里绪,不过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在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里,只有一个人穿着体育服那个人就是里绪。
发现我的身影,里绪主动挥手打招呼:
「啊、是晶耶!」
挺起身体用力挥手,但是身影看起来还是很娇小,随风飞扬的短发只让她的头显得更小。尽管如此,里绪还是用力挥手,让我知道她的存在。
「早啊,今天好吗?」
里绪扬起视线看着面前的我,露出开心的笑容。
「已经中午啦。」
听到我一如往常的回答,里绪打量我的周围,歪着头说道:
「啊、晶的朋友今天没来吗?」
「是啊。」我淡淡地回答。
「这样啊要吃午餐吗?要的话就上去吧。」
里绪拉着我的袖子,指向斜后方。
水塔上面学校里距离天空最近,但从整个世界的角度来看并没有多高的地方。
那是里绪最喜欢的地方。
我任她拉着我的手爬上水塔。水塔上面不是很大,但要让两个人坐着吃饭已经绰绰有余了。
「考卷发下来了。」
在打开硝子做的便当之前,我先把摺起来的纸递过去。里绪接手的同时毫不在意地问道:
「结果如何?」
「跟往常一样。」
「是吗,那就好。」
要是考坏了可是会被赶出学校里绪笑着这么说,我也回了一句「是啊。」她没有把考卷打开,只是随手塞进体育服的口袋,然后撕开看起来像是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饭团包装纸。
「什么口味的饭团?」
「蜜汁柴鱼。」
「又是一样,偶尔也该换换口味。」
「就算晶这么说,里绪也没办法啊。晶也知道里绪吃不出食物的味道吧?所以吃什么还不是一样。而且里绪也不会去管什么营养均衡,因为电视上有说过要是计较太多,饭就会变难吃喔?」
「又学了一些有的没的里绪不是吃不出味道吗?」
「虽然吃不出味道,可是吃得出好不好吃喔。因为好不好吃是心情的问题。和晶一起吃午餐最好吃了。」
里绪小口啃着饭团,丝毫不在意味道如何。
她刚才说的话基本上都是事实。里绪有许多缺陷,味觉也是其中之一,不论吃什么东西,「味道」好像都一样。她吃不出食物的酸甜苦辣虽然有「味道」,但是吃什么都一样。至于好不好吃,完全是由心情决定。
「既然吃不出味道,为什么只吃蜜汁柴鱼呢?」
「因为念起来很有诗意。蜜汁柴鱼感觉吃起来很享受。」
我实在听不太懂她想表达什么。她一向都是这样,这就是她的个性,所以我早就决定不要多想。刚认识的时候的确有不少困扰,不过成为朋友之后就会顺着她,现在已经习惯了。我们各自吃着自己的午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么说来,最近都没下雨。」
「是啊。可是梅雨季快到了,到时候就会下很多雨。」
「里绪最近没去保健室?」
「对啊,至少从新学期开始到现在都没去,因为又没有下雨。上上个星期有下雨,不过是星期天的事。」
「是喔。」保健老师佐伯妮雅,也是里绪的少数友人之一。
虽然她们只有雨天才会见面,不过妮雅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不会因为没有见面就觉得烦闷,或是因为很久没见而改变态度。所以我认为不用挂心,于是慢慢吃着我的午餐。硝子做的便当份量不多因为我的食量不大所以不到十分钟,我们两人就把午餐解决了。
吃完饭团的里绪就这样躺在水塔上面,眼睛望着天空,于是我也选择闭嘴。我不太喜欢看天空,因此看向楼顶。放眼望去,每个学生都有不同的举动,但是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服装。
静下心来一想,这样的光景有些诡异,不过对我、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平凡无奇的日常。
同时我也觉得,这样的光景比天空要来得让人放心。
看着看着,这群人当中混进一张我熟悉的脸孔。
瘦瘦高高的男学生正在四处东张西望,好像是在找人那个人是良司。
「喔、找到了。晶。」
他从水塔下面以不算太大的音量呼唤我。楼顶和水塔顶端的距离不到三公尺,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里绪也坐了起来。
「哟、柿原,近来可好?」
良司对着里绪露出笑容。
「嗯请问是哪位?」
里绪歪着头,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不是第一次交谈,而且良司的外型又极具特色,只要见过他就会留下深刻印象,可是里绪还是认不出来。
柿原里绪。
私立挟间学园二年三班,全班座号十七号,女生座号九号。
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体重三十九公斤,娇小的她留着一头俏丽的短发,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成绩优秀,整天待在楼顶。
喜欢楼顶的理由是因为没什么人会来。
喜欢水塔的理由是因为午休会有人上来楼顶。
偏食的原因是没有味觉。
之所以穿着体育服,是因为穿着制服会觉得自己跟周遭的其他人没什么分别。
最重要的是
这些特质的根源,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病」。如果要精确地表达,那是一种「性质」。
用最简单的说法解释,那是一种认知障碍里绪无法分辨人与人之间的差异。
「对了,抱歉。我是同班的敷户良司。」
「啊、里绪记得这个名字。对不起,里绪认不出来。」
就算每次见面良司都会报上自己的名字,里绪还是认不出来。不只是不记得人家的长相,就连体型和外貌也分辨不出来。她知道眼前的人,但是不知道人与人之间不同的人格区别。就好像我们看着一百罐宝特瓶可乐,无法分辨个别差异一样,里绪无法辨识人类之间有何不同。
当然也有例外,像我就是其中一个,是少数几个里绪能够辨识长相、声音、身型与其他人不同的人之一。
为了有效利用世上的善意与恶意,这种性质被当成一种「障碍」,也藉此在这个学校,进而在整个世界,让里绪得到一席之地。私立高中老师在面对成绩优秀的「障碍者」时,无法采取强硬的态度。因为成绩优秀,就算有点问题,老师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是障碍者,要是随便赶走,学校的面子也会挂不住。
「呃不用在意啦。」
「这样啊,谢谢。」
学生的状况也一样,背地里说里绪的坏话会有种罪恶戚,因此即使不少学生心里不舒服,可是没什么人当面表现自己的恶意。良司对里绪大概也没有恶意,而且算是积极和里绪交流的人。
然而一个永远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甚至无法加以辨识的人,良司再怎么积极也不会乐意和这种人做朋友。因为这样的人从各种层面来说,绝对不会认同别人,怎么可能要别人和他建立任何关系?只要是正常人都会这样想,和良司是个什么样的人无关。这与是非善恶、道德伦理、个人情感都没有关系。
「找我有事吗?还是有人要找里绪?」
「对了。」
良司转头面对穴嘴的我说道:
「我是来找你的。下一节是生物课,老师叫人去拿讲义,那是你负责的吧?」
「现在几点了?」
「四十分了。」
中午十二点四十分,再过十五分钟就是第五堂课,因为我还得去帮忙准备,看起来差不多该走了。我站起来走到水塔的梯子旁边,只见里绪坐在原地对我轻轻挥手。
「那我走了。」
「嗯。」里绪绽放笑容,和往常一样向我道别:
「明天见。明天不见后天见。后天不见改天见。」
我看了里绪一眼,低头一步一步爬下水塔,打开楼顶的门。
里绪一直看着我,同时笑得很开心。
我是无法分辨人们长相的里绪所认得的人,也是或许能够和她成为朋友的人。这样的人在学校里不多,在世界上也是屈指可数。也许因为这样,里绪总是不挽留我,也不会离我太远。大概是怕我讨厌她,才会保持这样的距离。
柿原里绪和我城岛晶。
我们两人之间有个共同秘密。
拥有共同秘密的人,不是敌人就是朋友。里绪不想与我为敌,我也没理由把里绪当敌人。
或许我们的友谊只是因为利害关系一致,其实相当淡薄。事实上,要是哪天里绪不在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哭,哭不哭得出来。
即使如此,和别人有共同秘密的感觉还不错于是我也一如往常,在关上门之前回头对她轻轻挥手。
午休时间。
我在这个世界里拥有城岛硝子之名的「我」,坐在整齐排列的座位上,心不在焉望着气氛尴尬的教室。待在这里的人,身上的服装只有两种。这种称为制服的服装,是根据穿着者的性别决定样式的不同。这种异样能够在学校之外的地方显示自己的所属单位。虽然这种定义方式正确,而且我判断这件事本身没有逻辑矛盾,但是对于我属于这所学校,并且穿着与眼前众人相同的服装一事,就算已经过了一个月,还是不太能够适应。
这样的事实,不就代表我为「学校」所有?
我不习惯自己为某人所有。与其说是不习惯,或许用无法容许比较能够正确表达。这不是因为感情或理论之类的因素,而是以我的性质来说,绝对无法容许这种事。
我对主人提出这样的疑问,遭到主人明确地否定。他说这不是「所有」而是「所属」,再加上下达所属命令的人就是他,所以没有矛盾。
我能够理解,也加以接受。既然是命令,那么我理所当然应该服从。
但是我实在无法习惯,这和我的思考逻辑有所冲突。但是主人也说容许些许的冲突并且「忍耐」也是一种练习,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服从,但是这不算是合理的命令这是我的结论。
对我来说,上学就是一种首次尝试。虽然我来到这里之时已经取得户籍,在小学和国中部设有学籍,但是从来没有上过学。
为了让没上过学的我能够就读这所高中,的确遇到一些问题。但是主人将这些麻烦事一肩扛起,一心只想让我入学。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大概是判断具有社会结构的生活,能够促进我精神方面的成长。
我无法判断主人对我抱持什么感情。说得明白一点,根本没有必要分析。
我只是服从他的命令,其中没有主人一直问我的讨厌或高兴这种感情成分。
只是「所属于学校这个空间」这个命令,让我的逻辑回路产生些许矛盾,如此而已。
「城岛同学。」
固定位置在硝子隔壁的座位也就是坐在我旁边的男学生,以若无其事的声音找我说话。我记得他的名字是上野恭一。
「有什么事吗?」
「呃、今天的天气也很好,让人不禁想睡觉呢。可是再过几天就要进入梅雨季了。」
我歪着头,露出礼貌性的笑容回答:
「天气方面没有什么问题,睡眠需求也是。」
「是说的也是。」
对方点头的脸上带着苦笑与困惑。
我知道这样的说话方式并不寻常,只是为了进行流畅的对话,我无法改变这种说话方式。我的语言功能没有表达感情的相关程序,如果我硬是要在话中设法表达感情也就是尝试带有喜怒哀乐的对话,那么我的谈话和行动都会停摆。因此根据我的判断,与其试着表达感情,不如像现在一样被他人定义为「说话有点僵硬的女生」还比较没有问题。无论如何,现在的我无法装成具有社交性的「普通人」,被排除在范畴之外也是无可奈何。最重要的是要尽量减少范畴错误。
「第五堂课是数学。作业写了吗?」
「写了。」
用是与否来回答才是没有浪费而且合理的方式。或许应该再加一些所谓的「场面话」比较好,不过对方只是认识一个月左右的「异性」,这样反而不自然。
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普遍、平常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主人到底在期待什么?
在我的身边应该还有比这些更应该重视的事物才对。
我看向右边第四个位子,有一名挽起黑色长发的少女坐在那里,一脸无聊地托着脸颊。她的五宫带有超龄的气息,端正却让人感到冷漠。根据我所掌握的情报,开学至今已经一个月,她的身边还未出现类似朋友的人。就连我都所属于某个团体,她却完全放弃这方面的努力。
女生座号十四号,舞鹤蜜。
她和我一样,是个怀有绝对矛盾的存在。
虚轴。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或许该说是被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侵蚀的存在。
这个名称的意思,是相对于称为「实轴liner」的这个「正确世界」的虚构世界。
她是虚轴与固定剂化为单一个体的寄生型,我则是虚轴与固定剂为不同个体的共生型。形式上有这样的差异,本质上却具有同样的意义。就是说她,还有我都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异端,同时也是范畴错误。
我得到她的情报,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我们因为一点小事相识,一度陷入敌对状态。结果那次的纷争在第三者的介入之下不了了之,之后便一直维持胶着状态,但是我断定她具有危险性,主人也尚未认定安全。虽然现在的她几乎不可能主动攻击,但是未来的确需要排除她。
排除。意思就是将她从这个世界加以排除。
她和我部署在同一个班级是偶然,还是必然?或许可以当成偶然,但是定义为必然可能比较合理。然而这不过是没有判断条件之下的推测。
她的乾姊姊与主人和我处于合作关系。她的所属是私立挟间学园三年一班,也是挟间学园学生会的记录名字是速见殊子,和她的乾妹妹舞鹤蜜一样,都是寄生型虚轴。对主人和殊子而言,把我和舞鹤蜜放在同一个班级,应该会有不少好处。
过了一个月,我体会到校园生活有不少很难达成的事项这是我的结论。
「上野同学。」
「什么?」
「有十五天没有降雨了。」
「呃、这你的意思是?」
「该是下点雨的时候,这样对农作物比较好。」
「喔是啊,你说的对。」
上野恭一同学露出介于苦笑与礼貌性笑容之间的表情。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恐怕是说了。但是根据我的理解,这不算是致命性的错误,所以没有问题。
因此我从抽屉里拿出教科书,准备第五堂课。数学,我无法判断单纯的计算行为有什么好处,不过主人命令我:「老师要你回答的时候,差不多每二十次要故意答错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