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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幕(2 / 2)

凯特深深吸了一口气,躬身行了一个礼道:“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一根石柱上,一个黑色衣衫的高大男子微微颔首道:“不必客气。”

这男子满头戟发,颔绕虬张,虽发须交织一起,却根根针针分明得很。虎额豹颈,被天柱般的鼻子擎着。他足足高出寻常人两三个头去,肩膀也宽阔厚实的如同磐岩一般。虽沉默无语,却无法掩制半点睨比绝伦的神态,两道眉极是有神,像是从洪荒里突如飞来的两道闪电,斜劈下来。

更奇的是,这汉子的两道浓眉下面却只有一只独目,另一侧原本眼睛的地方被一条如电一般斜下的深长伤痕所替代了。

然而一只独目却毫没有影响他给人的强烈感觉

————那是一种横扫吞进六合的气概,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山”和“狮子”。不过不是寻常的狮子,而是像一座山一般大的雄狮,然或狮王一般的大山。

————强壮之极,却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霸道,而是温和、温和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依靠。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人的温和且庞大无匹的压力,才使瑞儿和阿克巴吵闹的噪杂变成喃喃耳语的吧。

他一直负着双手向天上望去,欣欣然然神游物外般的,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景色。

凯特又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请问……您是天玑将军么?”

那独目男子还未开口,已听阿克巴悄声喊道:“他当然不是我们老板,他也是来见我们老板的,不过好像还没见到,他都从今天早上一直等到现在了。”

独目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向阿克巴点头一笑,仍是背负着双手看天上的景色。

凯特皱了皱眉道:“请问……您是……?”

独目男子没有回答,一只独目向凯特望了望,却道:“你的眼睛,看不见?”不只怎的,他的语气中听来有一种很深的伤感和怜悯。

凯特点了点头道:“是,是伤在天禁的人手中,不过,他也死在我的手中。”

独目男子微微摇了摇头:“那样,能拿回失去的东西么?”他微叹了一口气,向天上望去,依然喃喃自语一般的道:“若是死了, ……”

这句话虽轻,凯特浑身一震,正要说话独目男子却开口了:“你们,是开阳军的人?”

凯特点了点头:“是。”

独目男子又道:“你们前来,是为了向天玑将军借援么?”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幽幽的望着天上,悠远且专注。

凯特点头道:“是。”

独目男子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回去吧,没有用的。”

凯特一愣:“你说什么?”

独目男子语气中有些无奈:“没有用的,即便是你们见到天玑将军,他也不会答应的。”

凯特深深一皱眉,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用?难道……难道说真的是因为元帅要全灭我们开阳军?”

独目男子缓缓的道:“为何你会这样想?”

凯特哼的一声冷笑道:“哪里是我这样想?开阳军上下军士哪个还不能白?倘若洪荒不是暗中奉了元帅的令,怎么会明目张胆的杀到我们总部去?”

独目男子沉默了一下才道:“也许,便就像你所说罢。”

凯特的脸涨得通红,大声叫道:“为什么?!开阳军上下军士为部族,为元帅浴血丧命,从未有过怨言,竟然落的这些个下场!可怜我们开阳将军一心为元帅尽忠……元帅他为何要这样?!”

独目男子缓缓摇了摇头,只道:“既然开阳将军决定尽忠效命的时刻起,那他就应该有所准备了。”

凯特怒极反笑,大声笑道:“我们作为先锋的开阳军,个个都瞎了眼,为元帅卖命的下场竟然是被元帅铲除!嘿嘿,我真恨自己的眼睛瞎的太晚了……”

万里奔波求援的结果居然是这样,满心失望连带着满腔怒意,让一向冷静的凯特不由也按耐不住的冲动起来,不住地大声喝骂起来,从鸟尽弓藏的元帅开始,再将见死不救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将军,以及心狠手辣、卑鄙无耻的洪荒……等等骂了个遍。一旁的瑞儿发觉自己兄长的精神渐渐异常起来,心急如焚,却又困在柱顶不能过去,只能不住的温言劝说。但却没有半点作用。

这次独目男子却是只是仰面看天,连理都不理了,却从他身后突地传出一声厉斥:“闭嘴!”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便从独目男子身后闪了出来,未见他有何跳跃,一瞬间便毫无来由的破空出现在十余丈外的凯特面前。

这是一个年轻、欣长的俊美男子,不过此时他一张俊美、白皙的面孔,却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不过架在凯特颈上的一只秀气的手,却稳定的又如千年磐石一般。

这一瞬间,凯特感受到了一种从来都没有的感觉,那是一种比瞬间死亡更深的恐惧。像是无数锐利纤细的冰针,从他每个毛孔里钻进去,相互密集穿梭,将他的内脏捣成肉酱一般。

是杀气。

那是一种远远超过他所曾敌对过的敌人加在一起也没有的凛冽杀气,连他所见过的张三亨、李四合、麻衣人都远远不及,甚至凛冽的程度还要在曜光将军洪荒之上!

然而这种凛冽无比的杀气,便从这个愤怒的年轻男子身上发出,笼罩住整个“梵天柱”,致使想叫惊叫的瑞儿和想要大叫的阿克巴,都好像被冰水窒住了一般的发不出声音来。

他是谁?

凯特虽想强撑,但是却连这个念头都没有来得及完成,就几乎要被这种杀气逼得昏死过去。

但便就在这个时候,独目男子突然皱眉道:“千秀,算了,别伤了他。”

俊美男子闻言一震,道:“可是,他这般无理,就这么放过他么?”

独目男子道:“这怪不得他。”

俊美男子似是不甘心似的狠狠瞪了凯特一眼,便消失了,出现在独目男子所立的石柱上,像往常一样在他背后垂手立着。

原来他一直立在独目男子的身后,完全被独目男子高大身躯和雄浑的气概所遮挡、淹没了,致使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虽然他既容易被人忽略,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人忽略他的存在————这个叫做千秀的俊美男子早已熄灭了杀气,但是凯特、瑞儿、阿克巴还是不住大口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刚刚死里逃生一般。

仅仅是杀气便有如此威力,这是凯特等人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

“梵天柱”外的石阶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越来越近的粗粗喘息声,不多时,一个肚子圆圆、脑袋也圆圆,肉丸儿一般的男人终于登了上来。

看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般运动过了,登上这些台阶便让他剧烈喘息不已,使人不由自主便担心他会不会因此断了气。虽然高台上凉风习习,但是他浑身上下仍是都被汉浸透,紧衣物也都紧贴裹住身体,只是他看起来更是胖到了可笑、笨拙的地步。

他一边走上来,一边不住用一块洁白的锦绢揩去他那张圆圆胖胖、且有保养得又很好的脸上的硕大汗珠。

“老板!”阿克巴先欣喜的叫了起来。

瑞儿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她实在无法相信这个这个肥胖到有些笨拙的男人,就是统领天玑军的天玑将军,法缇恩。

法缇恩眯着眼睛,像是一个和气生财的大贾先向所有人都和气地笑了一笑,才向独目男子身后笑道:“呵呵,好重的杀气,不知道谁惹得咱们千秀发这么大的火?”

千秀俊脸一红,低下头去,像个害羞的姑娘一般的躲在独目男子身后。

法缇恩哈哈一笑,才向那独目男子道,“让您久候了。”

独目男子微微一笑:“没什么,倒是有劳天玑将军了。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否答允容我求见么?”

法缇恩不住点头笑着说道:“当然当然,他老人家刚刚已经答应了,我现在便带您前去求见吧?”

独目男子微微颔首道:“不劳烦了,我自己前去便成。”他转过头叫道,“千秀。”

千秀应道:“在。”

独目男子向面色仍然苍白的凯特望去一眼,向千秀道:“将他们送至一个安全的所在。”

千秀怔了一怔,急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去,要不然……”

独目男子笑道:“你都跟随我这么许久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怎么,你是怕我会迷路么?”他拍了拍千秀的肩,道,“回来之后在这里等我,不许生事。”

千秀虽然还想说什么,还是答道:“是!”

独目男子点了点头,转过身来缓缓踏步向凯特走去,奇怪的是他脚下没有任何支撑,但行在虚空的他却如履平地一般。走到凯特身前,独目男子随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向他温和一笑。

凯特只感到一股宏大且温暖的力量,随着独目男子的手掌一拍之下已经涌进自己的身体中,致使他虚弱的体内陡的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浑厚力量充满了。

凯特一愣之间,却见独目男子人影一花,已经不见踪影。但是独目男子的浑厚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离开弑神和这场战争吧,这不是你应在的地方。”

凯特又是一愣,千秀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走吧,我会把你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千秀的话音未落,他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他消失的同时,凯特和瑞儿突地也失去了踪影。五根孤零零的“梵天柱”上只剩下阿克巴和法缇恩两个人。

推了推望着远处出神的法缇恩,阿克巴道:“老板,这个长的像个小姑娘一样的男的好像挺厉害啊,他是谁啊?”

“呼~~~”,法缇恩不只出了口粗气,还是叹了口气才道:“他是同我一样的弑神七将军之一的玉衡将军,月城千秀。”

“吓?!”阿克巴吃了一大惊,“他他他……他居然是……是玉衡将军,月城千秀?”他猛咽了几口涂抹,突然像想起什么一般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极大,“这么说,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男人就是……就是……”

法缇恩缓缓点了点头,眯上眼睛望着远处的夕阳道:“他就是统领弑神的最高统帅,我们的元帅,百里太一。”

穿越“梵天柱”下甬长的黑暗,竟然是一个由同样古老的青石板砌成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地宫,其大小估计要比地上废墟王城大上许多。

无数照明装置的照射下整个地下石殿如同白昼,虽然在深深的地下,却没有半点潮湿阴冷空气不畅的感觉。地面上笼罩着寒冷的冬夜反而地下室里温暖如春。真不知道为了修建如此浩大的工程当初耗费了多少的人力。

石殿四周的石壁上刻着无数狰狞的古老图腾,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面目全非。大致可以辨别得出是一场人与兽间惨烈的厮杀。

简单的线条被匠心独到的雕刻出异常宏大的场面,但是却怎么都看不出来,是人类在围猎兽?

还是群兽在争食人?

仰或是一场人群与兽群之间的一场狂欢?

地宫中却有着与地上古老废墟的宁寂完全相反的气氛。与地宫本身极不相称的是其间摆列得无数奇特且极其高端的设备。数十个不知何种材质铸成的巨大的管槽状器皿,以顶天立地之势矗立在中央四周,无数台忙碌的仪器绕在它们周围。

数千名黑衣人同样忙碌的穿梭其间,却浑然有序,有条不紊。

独目男子从高高的石阶上走下来,厉眉紧锁,独目莫然丝毫没有注视着不停忙碌的人和仪器,更没有半点赞赏也没有半点不满,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重重的铁锹凿石头般的回音,如他心事一般的沉重。

他一步步的踱下来。

他踱步的频率丝毫没有在紧张忙碌的大厅里乱上一毫,也更没有在这大厅里停留一步。约一刻钟的时间他径直走到大厅尽头,轻轻推开一扇黑色铁门,走了进去。

光线蓦的一暗。

这扇门后,只是一个大约宽窄都在三丈余的一个普通石屋,给它提供光亮的竟然只是几盏昏暗的油灯,像突然又转到了近古时候。

不但如此,屋间还充斥着令人极为不畅的腐味。

像是由汗水、血液、唾液、胃液、和排泄物等,人体所能分泌的一切液体混合在一起,又经过上千年的发酵才可能形成的味道。

腥臭,刺鼻。

这种气味还带有侵略性,不但从人的眼耳口鼻处入侵,似乎还毛孔里刺。就像是无数无法脱生的冤魂,急于寻找自己的宿体一般的,只要是活物便逃不了他们的侵浸。

墙壁上大多处都生了青苔,而且潮湿的土质地面上还有各种颜色的不明液体,在洼处积淤、着流动着。

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灰衣老人独坐在灯下,满头稀落的枯发和稀落的枯燥白须缠在一起,散披在肩上,致使他萎缩得身子像是早已枯死的老树一般,没有一点儿活得气息。油灯摇曳的烛火不断摇曳着他枯萎的影子,像从地底深处钻出的巫妖一样。

老人一动也不懂得坐着,甚至连呼吸声也很难听到,这样的一个苍老的老人,相信更多人会认为他早已就死去,但是独目男子却知道不是。

老人始终没有抬过头来,更没有发现轻声推门进来的独目男子,而独目男子也不愿打扰他的小憩,只是静静的立在他的身旁。

大约几盏茶的时间,老人才顿了一下首,虚弱得重重咳起来,一边的用手臂敲打自己本就凹陷的胸骨。

独目男子躬下身子,用宽厚的手掌轻轻在老人背上拍抚着。老人这才发现屋中还有旁的人,不由吓了一惊。他暮盲的昏花眼神在昏黄油灯下辨出来人后,才颤巍巍的道:“不知元帅大人亲临,还往元帅赎罪。”他着一动,下身的衣衫掀动,才让人看到这个老人所乘的是一座粗糙的木质轮椅,他的双腿已经不知去向。

独目男子那张如同铁石雕刻成的脸庞,也似乎变得柔软起来起来,他毕恭毕敬向老者深深地鞠了一躬才轻声道:“多日不见,老师的身子可有安好?”

老者笑了一笑,但是笑意也被挤满脸的皱纹吞噬掉,致使他苍老的脸上看起来有些奇怪:“哈哈,这个称呼可不敢当,哈哈,老奴不辛苦,元帅大人您才辛苦。”他声音听起来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分别,并且和这石屋一样的潮湿,让人极不舒服。

————虽是笑声,也如同漂浮着腐骨与腐木沼泽里,泛起的瘴气泡沫时的响声一般。

独目男子脸上仍带着笑意,颔首道:“老师身为部族的长老,更是一力支撑着整个弑神的基石。太一却因微事俗务,未能时时聆听老师的教诲,还望老师恕罪。”说罢又向老者深深一揖。

“恕罪?可不敢当,”一丝傲意在老者苍老的眼中一闪即逝,但他的声音仍是没有起伏的死板:“不知元帅今日到此,有何事吩咐?”

独目男子恭声道:“不敢说吩咐。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想请……”他话未说完,灰衣老人便长长长长的咳嗽起来,从他那衰老得肺部发出的凄弱声音在石壁上回荡着,像是在墓碑上夜枭的凄啼怪笑一般。独目男子垂手立在一旁,静静地等到老人的暂息了剧咳、平息了气喘,才接着说道:“弟子一直被几个疑问困惑,此次前来就是想请老师指点迷津。”

老人伸手抹去须上的唾液,干笑道:“元帅大人言重了。连元帅这等不世之才都困惑的难题,我这把老骨头能有什么用?”

独目男子恭声道:“弟子自幼被您收教,更是靠恩师所赐才能成今日之就,您若再称学生元帅,就折煞我了。您若当我是您的弟子,就仍如以前叫我百里便是。”

老人沉默了一下,闭上眼睛:“好吧,百里,”他话语中掩不住一种回忆意味。缓了一缓,才道,“百里这番来此,究竟是为何事?”说到百里二子的时候,他脸上的皱纹和语气都缓和了很多。

独目男子也沉默了一下,才道:“百里想知道,我们弑神究竟何时才能收兵?”

老人须发一抖,睁开眼睛声干笑着道:“哈哈,我记得元帅上次来的时候,也是问老朽同样一个问题。”不知为何,老人脸上刚刚缓和的皱纹再次枯薅起来,使他的脸看起来又变成一块又干又冷的腐烂老树根一般。

老人再次叫回“元帅”,独目男子也不坚持,叹了一口气道:“是。不过老师却没有给弟子一个答案。”

老人闭上枯萎的双眼,哼的一声干干冷冷的道:“敢问元帅,弑神是为何而生?”

独目男子沉声道:“为部族雪耻,为生命平衡,为除弑妄‘神’。”

老人嘿了一声冷笑道:“妄‘神’未除,何以收兵?倘若此时便收兵,你这个部族的首领对得起百年前部族中惨死丧生的同胞?你这个元帅又如何面对军中那些已战死和未战死的军士?”

独目男子眉间紧了一紧,却未立时说话,而是沉默了了一下才道:“开战以来,天禁大部被灭,零星的残余也被逐一剿杀,可是却始终未闻那妄‘神’露出半点风影,这和他以往的作风很不相同。所以弟子有一个猜断……那妄神是否已经不再这世上了?”

老人睁开了一只眼,山魈一般的道:“噢?你又如何猜想他已不再这世上了?愿闻元帅高见。”

独目男子道:“老师曾说过,据部族的籍典中记载,那‘终之神迹’本是‘大巴别’时期的神,身体的一部分。神为了替‘天国’抵御天灾,身躯四分五裂而逝,其身体具化为齑粉,却有一部分经特殊际遇而化成的一块化石。”

老人点了点头:“不错,你记得到很清楚”

独目男子道:“老师也说过,只要有人得到这块化石,并使其恢复活性,再将其融合入体的话,就能得到那位神的创世和灭世的力量。

老人道:“接着说下去。”

独目男子道:“渐渐与那化石融为一体的过程,就是渐渐得到神的力量的之时。不过,这时也会逐渐得失去了自己的本心,当完全得到创世、灭世之力的一刻,本心就会完全丧失。因为这时候,思维、心、力量完全与神融为一体,他就成为创始神本尊。”他顿了顿,才道:“所以弟子大胆猜测,妄‘神’得到那块化石已有百余年,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与化石完全融合了,虽然得到了创世、灭世之力,但他的思维也同时被那位神为救世而粉身碎骨的大慈悲所化……也就是说,世上已没有这个人了。”

老者睁开枯黄的怪眼望着独目男子好一阵儿,才道:“你对那妄‘神’所知道多少?”

独目男子沉思了一下道:“只见过匆匆一面,却未能交手。”

老者道:“是六十年前,瓦斯卡兰布雪山一役么?”

独目男子点了点头:“是。”

老者缓缓冷冷的笑了一笑道:“原来元帅大人还记得?那一役可不得了啊,万余军士都被元帅大人葬送了。哦,不只如此,还断送上当时的玉衡将军巴列高利的一条性命。我还以为元帅大人早已忘记了。”

独目男子身体微微一震,没有立时说话,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道:“百里从未敢忘。全军功成收兵之日,也正是百里自刎谢罪之时。”

老人冷笑一声:“元凶未除,你以为一死了之就能向那万余军士交待了?”

独目男子面无表情,只垂首恭敬得立着。

老人长叹了口气道:“这也怪不得你,想那妄神心智如此之高,从前在部族之时便是屈指可数,那时候的你还是初出茅庐,虽然率领大军将他包围,但是他早已计算好了‘天时’、‘地利’。你率众虽多,却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人和’————如此又怎么敌的过他?”

独目男子只道了声“是”,便再无言语。老人接着道:“他如此高绝心智,又怎会不知道若是与那‘终之神迹’完全相融,便会有丧失本心的后果?”

独目男子眉间一动,道:“老师的意思是说……”

老人嘿然一笑道:“他只取得了那‘终之神迹’的其中一半。这样他虽然只得到创始神的一半力量,但是却不会因为逐渐融合而丧失本心。”

独目男子思索了一下,缓缓点头:“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有传言‘终之神迹’的再次出现世上,不是空穴来风了?”

老人没有言语,而是眯着眼睛,用寸余长的小指指甲去挑落在灯油里的棉芯,眼神在弱光下更是散涣,呐呐地道:“无风不起浪,有所风闻必定有其来者。”

独目男子道:“但是那妄神取得到那半块化石的时候,为何不顺便将剩下半块毁去?这样也可少了有人平分秋色的危险?”

老人捏着嘴巴下边几绺干枯卷曲的胡须,缓缓道:“这人的思绪之缜之密,难有人窥其颈项。不过据我了解,他往往会给自己留一条隐蔽的退路————当年部族中的大战,若不是他事先预备好的退路,根本无法活着逃出部族去。或许他没有毁去那半块化石,便是这种原因。”

独目男子沉吟了一下,道:“以老师所见,他既然还在这世上,为何我军剿灭天禁之时却不出现呢?”

老人迷上眼睛道:“据我所知,那日瓦斯卡兰布雪山一役之后,不光是再也也没有人见过他,连天禁那几个使神也消失了。那时我军元气大伤,天禁正是盛极一时的时候,但是他们的消失使整个天禁变成一个空壳子,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天禁便渐渐分裂。”

独目男子思索了一下道:�

�这的确令人费解的很,以老师之见,这妄神究竟去了何处?”说完后两眼牢牢盯着灰衣老人的枯槁的脸,似乎想从他的皱纹里看出一些端倪来。

但老人摇摇头,倦慵的说道:“这是元帅大人你要自己寻得的答案,我这个老朽又怎么知道?”

独目男子叹了口气,向老人拱手道:“既然如此,多谢老师的教诲。弟子改日再来请教。”说着便要躬身退下。

却听老人说道:“且慢。”

独目男子道:“不知老师还有何分赴?”

老人道:“老朽有些新鲜玩艺儿,想请元帅大人过目一番。”

独目男子动了动眉还未答话,老人便扳动木质轮椅上的一个机杆,在嘎吱嘎吱令人齿酸的磨擦声中,石屋尽头的一面墙壁缓缓被轮索吊升起来,露出一个拱形的门洞。门洞之外却是一片恹恹的黑暗,原本就湿冷的石室在开门之后更增加了几分阴气。

老人先驾驭着轮椅到了门外才道:“元帅大人,请。”

独目男子点点头,走到高度只及到他的胸部的拱门前,走得近了之后才能感觉门后到更加逼人的阴寒之气。

但他却毫没片刻犹豫,身势一低就穿过小门。

门后是一个极其宽阔的石台,却没有光亮的来源,石室的灯光透过小木门照进来,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通过这点光可以看到,石台上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列十口犹如棺材一般的黑色箱子。每个箱子都有半人来高,半丈宽阔,通体黝黑乌沉,也不只是何材料所铸,每一个箱子的一端都接有一根黝黑且粗如人臂的长长导管。

这根导管连接在石台的另一侧————那里是一个极大的深洞,向下望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隐隐约约的听到似乎有水流动的声音。

阴冷的感觉就是从这个洞里冒出的,以至于石台上更是冷的邪乎,不但刺骨,而且透髓。虽然独目男子不是第一次来到此处,但他铁石一般的面上还是禁不住微微略有动容。

老人驱着轮椅引导他行到一列黑箱之前,露出干枯的笑容道:“请元帅过目。”说着,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只听轧轧几声涩响,十口黑箱上端齐齐打开。

一股刺鼻之极的气味随之而来,独目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每个黑箱中都盛满了一种无色却浓稠的液体,且每个箱中的液体里都浸着一个人。

死人。

准确地说是尸体。

这十具尸体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壮硕也有枯瘦,都是着浸泡在这种无色黏稠液体里。

独目男子缓步在每一口黑箱前踱过,回身道:“恕弟子拙驽,以弟子看来这些都是普通的尸体。”

老人笑道:“没错,的确是寻常尸体。”

独目男子皱眉道:“不知道您想让弟子看得究竟是何物?”

老人嘿嘿一笑,也不言语而是驱轮到其中一具黑箱前,在黑箱一个角上按动一了下,哗然声中无色的黏稠液体缓缓降下去,一具男性尸体显露出来。

这具尸体看上去应该有二十岁左右,虽身体已经发育成熟,但却不是十分的健壮,或许是被久泡在这种液体中,这尸体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带有些淡绿的惨白,较为奇特的他的头发、眉毛、睫毛乃至汗毛,都是一种淡到几乎看不到的淡金色。离得近了才能看得到,这具男尸身体上到处都布满了缝合的针口,像是一条条瘆长的蜈蚣伏在他身体上一般。

在独目男子一脸不解之意中,老人微微一笑,把枯枝一般的手伸进棺材,轻轻在抚摸男尸的胸膛,道:“你也知道,因为就像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基本组成因子是完全相同的,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与其他人完全相同,所以每人体内都有一种与其他人不同的本能之力————这的确是创始神的恩赐。”

独目男子恭然道:“是。”

老人冷笑一声道:“但这也是创始神的卑劣、吝啬之处,因为不论如何强大的本能之力在其拥有者死亡之后,这种本能之力就会永远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

独目男子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但不知道老师为何要说这些?”

老人冷笑一声,滑动在男尸胸膛上的手赫然停住道:“等下你就会知道。”话音未落,他的手突然了男尸的胸膛,直到没入手腕。

只停了深吸一口气的时间,老人的手便缓缓将枯手从那尸体胸膛中抽了出来,奇怪的是那具尸体上没有任何伤口,仿佛那尸体不是固体状态,而是象水或者流沙一样。

便在他将手掌抽出的一瞬,那尸体的胸膛中突然传来一阵噜噜的鸣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起来一般。

老人退后两步,黑箱中缓缓伸出一只手,惨白而且略微带些惨绿,正是棺材里男尸的手。男尸两只手抓住黑箱两侧的沿口,像个大梦初醒的人一样摇摇晃晃挣扎着坐了起来,机械的摇晃了一阵儿脑袋之后,突然身体猛地一折,瞬的弹出黑箱之外,立在老人面前一动不动。

死人不会动的,能自行活动的应该就不是死人。

但是站在独目男子面前的这个‘人’没有心跳、呼吸、脉搏、体温。就连圆睁显出扩散放大的双瞳,也象征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独目男子不解的盯着老人,等着他的解释。

老人干然笑着,驱轮到独目男子身旁道:“元帅大人,你还记不记得老朽给你讲过有关‘原石’的事?”

听到这两字,独目男子眉头一紧,但随即便舒展开,恭敬的道:“弟子不敢忘。‘原石’叫做‘阿尔法原石’,是老师您创造出来的一种原始生命细胞,其再生能力之强令人匪夷所思。初立弑神伊始,老师一心为弑神大业,不吝将‘原石’赐予我军每一个军士的体内,以助我军神威。”

老人哼的一声冷笑:“只是再生能力强么?元帅大人未免也太小看我那‘阿尔法原石’了吧?”

独目男子道:“弟子肤浅,请老师见谅。”

老人哼的一声不语了,但他面前那具男尸猛然抬起了头,早已扩散的双瞳猛然的收缩起来,聚成一点,又猛然扩张开来,竟然绽出两只碧绿色的双瞳。

独目男子双眉一展诧道:“这……这是……?”

老者满脸皱纹组成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道:“这也是‘原石’的一个用处————它能纪录所寄身者身体的因子组合顺序,将其唯一的本能之力复制出来。”他抚摸着两眼泛出绿色冷光的男尸道:“它,便是将这种‘储存’了‘记录’的原石,只要略加炮制,它便是一个不需要捕食,不会疲倦,只要接受命令就绝对会完成的肉体机器。”

独目男子眉间略微一震,却没有表露出来,仍是恭声道:“那么,请问老师,它们的生命力是如何补充呢?”

老人桀桀大笑道:“元帅大人这等聪慧之人也会问如此蠢笨的问题?它们只是工具而已,只要耗尽能量或者有所损坏,便可以从中找来新的补充。只要储存着那种本能之力的‘原石’还在的话,没便就可以无限制的使用下去。”

听了灰衣老者的话,独目男子脸色稍稍一变,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话。

石室内。

独目男子无所表情的望着那盏油灯,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元帅大人。”老人的声音依然枯老、冷硬的象是带着死气一样。

独目男子眉宇一扬:“嗯?老师有何分赴?”

老人道:“老朽想有一事想要请教。”

独目男子道:“老师请说。”

老人的目光缓缓在独目男子身上转动:“不知道元帅大人是否对那‘终之神迹’有所兴趣?”

独目男子微微一笑道:“老师您也知道,百年之前‘终之神迹’现身之时,第一个接触到它的人便是弟子。当时虽不知情,但后来也未曾后悔————弃过的东西,绝不会再后悔回头。老师自小看着弟子长大,弟子的这种脾性您是知道的。”

老人的眼神丝毫未动,突然变得锐利起来:“这么说,老朽已前向你提起的那个要求,你也不会再次考虑了?”

独目男子缓缓抬起头,独目迎着老人的目光沉声道:“弟子的所有一切,皆是老师所赐,若是老师有意取走,弟子毫无怨言。不过唯独这个要求,弟子不能答应,万望老师赎罪。”

老人只叹了声道:“好,果然是这样。”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了。

独目男子朝着老者深深、深深地一躬,恭声道:“若是老师再无其他吩咐,弟子便退下了。”他恭然立了片刻,老人始终死去一般的一动不动的半卧在轮椅中,他才转身走出了石室。

石门象是棺盖一般的紧紧闭上,石屋内恢复了原有的昏暗和冰冷。

老人面上身上的皱纹蓦的更加深刻,枯樵的肌肉也变得几乎松弛的几乎要从骨架上坠掉一般。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森森的气息从他愈发幽蓝的瞳中弥发出来,虽然无声无息但眨眼间便铺天盖地的充盈在整个石室内。

没有人不会被这种气息逼得窒息。

将灭、却又舞得像一只鬼魅的烛火将老者的影子映的像一个死不瞑目的幽魂。老者饶有兴致的盯着自己的影子,向痴呆般的昏昏然看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唤道:“海德!”

从阴影中赫然闪出一个人影俯身在老人面前跪下,竟然就是刚才那个被称作试验品的裸体‘男尸’!!

灰衣老者道阴沉沉的道:“刚才他在你面前时,你有机会出手么?”

被称为海德的男子那双像尸体一样萎缩的眼睛转了转,缓缓摇摇头道:“不行,我无法寻到他有半点破绽。”

老人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嗤道:“你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他可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作品。”

海德满是缝合痕迹的背部微微一紧,却没说话。

紧闭的石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只见人影一闪,肉球一般的法缇恩一路滚将一般的快步进来,跪伏在老人轮椅下,压低声音说道:“禀报长老,洪荒将军正在依照您的吩咐,减慢了对开阳军的剿灭速度,但他说怕拖得太久,让长老您等急了。”

老人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我倒是不急,让他再放慢些速度,这样让开阳军那些出外求援的人好多带些救兵回来,这样咱们才能将元帅的人一网打尽。”

法缇恩低着头谄笑着道:“嘿嘿,还是长老您英明。不过开阳那老混蛋实在是不开窍,软硬不吃,死心塌地跟随百里太一,却也不知道的了什么好处,嘿嘿,嘿嘿……”不知为何,他在老人面前说话的时候,连头也不敢抬。

老人依卧在宽大的轮椅中,死水一般的目光望着那欲已燃尽却仍在不断挣扎跳动的烛光,很久才带着一些疲意道:“百里太一,毕竟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弟子,今天我想个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但是……他还是拒绝了。”

老人长长吸了一口气,两只死水般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只听他喃喃的道:“我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了,因为,我已经找到一个最合适取代他的人选。”

独目男子离开地宫的时候,夜色已经完全侵占了整个天空,眼前一切都黑得如泼了黑漆一般。“梵天柱”外,一个人影独立在柱上焦急的等待着,正是玉衡将军月城千秀。

一见到独目男子,月城千秀欣喜之极高呼一声便跃了过来,独目男子笑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月城千秀低头道:“元帅!您这么长时间没回来,我真担心……”

独目男子叹了口气,微笑道:“长老这次没有动手。”

月城千秀皱眉道:“但是长老他们还能按耐多久?他们迟早都会动手的!洪荒派人如此残杀开阳军,就说明他们已经毫无顾虑了,咱们不如……”

他未说完,独目男子便举手阻止了他:“但你别忘了,弑神全军军士体内都被长老植入了‘原石’。只要我有所异动,长老便会立即断绝我等全军抑制‘原石’药物的供给。我难道能拿这些跟随我的人的性命做儿戏?”

月城千秀握紧了拳道:“那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啊!”

独目男子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一直视长老如父,他也使我如子的培养。有道是‘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他若是真地想要我的性命,我随时都可以给他。但是如此就死,我却是不甘心。因为弑神的全体军士仍会永受‘原石’之苦,而不得解脱。”

月城千秀低头道:“几十年来,长老也便是用这一点胁迫您依着他的意思行事。”

独目男子轻轻叹了声气,举头望着渐渐被乌云侵蚀的明月光华,说道:“因为他知道我的志向不在如此,这个元帅的位子我本是不愿做,也做不来的。”

月城千秀用力摇头道:“不!若是您不做元帅,部族中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人能担此重任了!”

独目男子一笑道:“当年长老劝我做元帅的时候,也是如此说的。

月城千秀道:“您难道不知道么?初组弑神军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是奔着有您领导才自愿加入军中的!”

独目男子道:“正是如此,我才不忍心你们在这场无谓的战争中牺牲。”顿了顿,他缓缓的道,“今天长老暗示我,即使我死了,他仍然有办法利用我的力量。他给了我最后一个机会,让我答应他以前说的那个要求,但是我还是拒绝了。嘿,他很快便要向我动手了。”

月城千秀一惊,道:“这么快么?”

独目男子点了点头道:“趁这个时候,你去将那个游奇带来见我。或许借以‘终之神迹’的力量,才能抑制‘原石’。”

月城千秀道:“游奇?便是开阳老将军报来说的那个得到了‘终之神迹’的人么?”

独目男子点了点头:“正是他。只怪我当时一念之差,没有听从开阳将军的劝说。致使老将军服气独自设法去寻那游奇,落得现在老将军生死不明。长老才趁机唆使洪荒侵杀入开阳军总部。唉,是我害了他们。”

月城千秀咬了咬牙:“元帅放心,不论生死,千秀定会将那游奇带回!”

独目男子点了点头,缓缓伸起手来象是驱赶鸟雀而一般的在头顶挥过,随着他的手掌落下,黑漆一般浇在天空的厚重乌云竟然像是鸟雀一般的散开了。

月光洒下,独目男子与千秀象是溶化在月光中一般的消失了,古老宁寂的废墟一片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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