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儿诧异地看了看月婵，再向那尼姑脸上细端详了一下，也倏然变了脸色，嘴巴大大地张着，说不出话来。
怀宗已经八岁，小小年纪时便历经战乱和家破人亡之痛，一日之间所有亲人都离他而去，从此寄居在堂叔的家中，恰似一株弱苗刚要抽枝便被连根拔起。
虽然堂叔家上至老姑奶奶，下至诸位婶娘，乃至所有的丫头婆子都对他呵护备至，但他小小的心灵所遭受的创伤却是永远无法愈合了。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些和年龄不符的冷淡，大部分时间都躲在书房中发奋读书。他对待任何人都客气而疏远，佟家上下很少能看到这位表少爷脸上露出过笑容。
但是今天，他见到了一个和他死去的母亲极为相似的女人。那个女人虽然只穿了一身朴素的青袍，却和他大家闺秀出身的母亲一样气度高华；她冲他微笑的时候那样的温柔慈爱，那笑容无数次出现在怀宗的梦里。他第一眼见到她在一树梨花下静静转身，就认定那一定是他的母亲回来找他了，他由衷地开怀而笑了。
此刻，怀宗看着月婵和碧儿的神情，不禁抬起头，大睁着那双灿若寒星的漆黑双眸，轻声问道：
“婶娘，她是谁？”
月婵脸上露出恍惚的笑意，颤声道：“她……是落蕊，也是你的婶娘……”
禅房中，茶香氤氲。
落蕊亲手烹好了茶，给月婵斟上，便盘膝于禅床中，静静笑着看月婵端起茶盅。她脸上的笑容如同在佟家时一样浅淡，并未显露出突如其来的喜悦，就象是接待远道而来的朋友那般自然。
“当日闯军败退，我被乱军裹挟着出了城，人马纷纷，都自顾不暇，竟然也没有什么人来过问我，我便骑了匹马一路狂奔，在这庵前摔下马来没了知觉。住持师太将我救起，从此我就在这庵内落了发。”
落蕊不急不徐地述说着，语调平缓，就象在讲述一件寻常的别人的故事。
“真是天可怜见。咱们姐妹竟还有重逢之日！”月婵含着泪由衷而笑。“相公听了。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这就还了俗跟我回家去！”
落蕊听了。摇头微笑道：“我早已了断了一切尘缘。一心皈依在佛祖门下。天色已晚。你们还是早早回家去吧。回去后不要对人提起我。我在这里会日日为你们诵经祝祷……”
月婵指着落蕊。颤声道：“骗人！你说你已了却一切尘缘。可你眼中分明有泪光！说明你心里还有牵挂；又不敢让我告诉人。这哪象大彻大悟了地样子？你六根未净。在这里就是对佛祖地不敬。还不快跟我回了家去！”
落蕊地脸色终于黯淡了下来。背转了身。半晌才凄然道：
“虽然并非大彻大悟。但我此时已经是万念俱灰。那万丈红尘中已没有我地容身之处。也无可牵挂之人。我愿意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妹妹不要再劝我。还请自便吧。”
月婵素知她虽然表面温柔。性子却最是刚烈。既然她决意不再与佟鹏相见。若自己一味苦苦相逼。恐怕她连这唯一一个落脚地地方都不要了。
落蕊送月婵一行出了庵门。车渐行渐远，月婵回头望去，见那夕阳的余晖中，庵门外的落蕊一袭宽大的青袍下罩着一幅瘦弱的身躯，面容已慢慢模糊，却犹自手搭凉棚向这边望着。月婵不禁滚下泪来。那单薄的人影渐渐变小，渐渐变成暮色中一个灰色的剪影，慢慢看不到了……
“给老爷道喜，给奶奶们道喜！”伴随着响亮的儿啼，稳婆一脸喜气地走到这边上房，怀里红绫小被中裹着新生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