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流萤的长兄楚叙白奉旨远赴北疆,平乱归朝那日幽诛关暴雪突降,七千精锐受困于滔天怒雪之下整整四十九日。
楚叙白裁断衣袂血书军报,命两名死士携仅余的粮草回京复命。
二人一路行乞徒步奔回皇城脚下,将这封载着七千忠魂呜咽悲鸣的血书叩递圣听。
可这一路已足足花去三个月。
皇帝大恸,当即指派彼时藉藉无名的应泽率部将奔赴幽诛关,收殓骸骨,引忠良魂归故土。
据传应泽在茫茫雪原之上凿冰推雪,勤恳艰苦与麾下将士一般无二。
皇帝大为触动。
应泽自此颇受重用平步青云,一路官拜卫尉寺卿,封爵定远侯,风光无两。
楚流萤回神,重新掩上祠堂厚重的朱门。
她不争气地吸了吸鼻子,那双满盛着泪水的黑眸在冷冽的月光中如笼薄纱。
提起长兄确非临时起意。
今夜是八月中秋,母亲切月饼时照旧留出一块,像是无声遥祭着未归的游子。
楚流萤紧了紧身上单薄的长衫,心底隐隐仍存半分希冀。
当年七千忠将,寻回的骸骨不足九百,楚叙白并不在其中——他仍有万分之一的,生的可能。
傅长凛将她这副落寞寡欢的模样尽收眼底,张了张口似乎欲说些甚么,却终究没能道明一二。
那信物上阴森可怖的鹿角图腾她再熟悉不过。
当年长兄牺牲性命递回京城的那封血书上,将北狄王室的信物记录得一五一十毫厘不差。
她亲眼见过那封笔锋遒劲遣词悲诀的奏疏,那以血书就的一笔一划都似刻在她心头。
若非如此,恐怕当真要被这足够以假乱真的赝品蒙骗过去。
此人携这等赃物夜潜王府祠堂,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傅长凛收好了信物,单手拎着那昏过去的倒霉刺客,同楚流萤一道避开王府巡卫,在书房与临王楚承会面。
楚流萤自幼学的便是皇权策论纵横之术,又身卷权术倾轧的漩涡。
她深知父亲楚承与皇帝一母同胞,最易遭皇帝忌惮。
深夜会晤傅长凛这样的权臣,倘若传了出去,只恐百口莫辩。
小郡主当机立断打发了闻声赶来的侍卫,以免傅长凛今夜之行被有心之人泄露。
她琢磨着那枚刻着北狄图腾的信物,心知这是一场阴狠下作的陷害。
傅长凛深夜前来,是为救临王府于水火之中。
小郡主并非是个不通情达理之人,这样的厚意与恩情,勉强消解了她心下郁结。
只是她尚存着一处不解:“傅相既知这其中关窍,何不先行回了陛下,来个请君入瓮?”
皇帝虽资质平庸,却深明事理。
若先按兵不动,将这一遭回禀了陛下,待到事发之日,自可将幕后之人手到擒来。
傅长凛把玩着指间质地温润的玉扳指,那双沉黑的眸子扫过她时带来微妙的压迫感和危险意味。
楚流萤心间划过难言的过电感浑身都跟着毛骨一竦——这样的直觉实在不妙。
她对傅长凛知之甚深,晓得他一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试探着道:“长凛哥哥?”
权术高深的傅大丞相终于如天神般微微俯下腰来,以最深情的姿态贴近她耳边。
“高明的棋手,会善用手中的每一颗棋。纵是不打草惊蛇,事发之日第一个出头的,也未必就是你要的人。”
他那双冷厉薄情的眉目写满嘲弄和轻蔑,像是玩弄蝼蚁般轻描淡地下了宣判:“要永绝后患,需得抽薪止沸,剪草除根。”
何况圣心难测,若放任临王府牵涉谋逆案中,风险极大。
傅长凛要的,是万全之策。
今日出手,为的只是警告和威慑。
小郡主微圆的美人目中像是藏着一束光,那双湿漉漉的黑眸抬眼去望他,像是某种柔软幼弱的小动物。
她刻意卖乖讨巧道:“长凛哥哥,你还知道些甚么呀?这幕后究竟是谁……”
傅长凛却忽然揉了揉她眉心,如叹息般道:“糯糯,你乖一些。”
楚流萤微微愣神,又听得他道:“朝堂之上云谲波诡,这些事你不该知晓。”
傅长凛平日里用的大多是命令式的语气,今日这样温和的口吻实在难得。
何况这位一人之下的丞相爷方才亲自出马生擒刺客,替王府免去了一遭灭门之灾。
他一贯寡言,有时可恶至极,可心底却分明是在意她的。
小郡主心下熨帖,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手掌,仍不死心道:“长凛哥哥,只透露一点点,好么?”
少女比出一小节葱白秀气的小指,仰头望向他时,那节纤细白皙的脖颈犹如葱郁稚气的嫩竹。
“至少,也教我有个防备罢。”她温软道。
没人捱得住小郡主这样卖乖讨巧的软磨硬泡。
傅长凛将她泼墨一般的长发撩到耳后,淡淡道:“没得商量。”
好嘛,除了傅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