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下意识向外追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床上的黛玉,嘴巴蠕动了几下,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黛玉则是再次避开了他的目光,板着脸淡然道:“我乏了,二爷也快回去歇着吧。”
听她话里透着疏离,贾宝玉就觉胸口发闷,恍似挨了记重锤一般踉跄了半步,随即跺脚赌气道:“罢罢罢,我这就去找太太,让她把宝姐姐尽快许给焦大哥,这总成了吧?!”
说着,便也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
“你、你……”
林黛玉下意识撑起身子,抬手想要唤住宝玉。
可转念一想,宝玉若真敢在太太面前据理力争,重又让这桩婚事死灰复燃,一则弥补了对焦顺恩将仇报的亏欠,二来也足以证明他对宝钗并无私情——至少私情不深。
于是到了嘴边的呼唤,最终又咽了回去。
而外面袭人意欲阻拦,却又被紫鹃、雪雁联手拉住,只能眼睁睁瞧着宝玉跑了出去。
直急的她跺脚道:“快放开我,若二爷在外面有个闪失,你们林姑娘就能讨到好不成?!”
想到宝玉是在病中,紫鹃也有些担心起来,下意识放开了袭人,嘴上却依旧不饶人:“我们姑娘如今这样,还不是被二爷气的?就算要问罪,也该先论二爷的不是!”
袭人顾不得和她拌嘴,趁势挣脱雪雁的拉扯,提着裙角飞也似的追了出去。
可只这一耽搁的功夫,宝玉也早跑的没影了。
且不提袭人在后面如何苦追。
却说贾宝玉一路风风火火到了王夫人院里,人还没进门就冲屋里嚷道:“太太、太太!前几日都是我胡说八道,焦大哥人才难得,和宝……”
一边嚷着,他一边挑帘子闯了进去。
然而等看清楚屋里的格局,宝玉却登时傻眼了。
就见那罗汉床上,王夫人和薛姨妈隔着炕桌相对而坐,因听外面吵嚷,四只眼睛正齐刷刷向门口望过来,直把宝玉后半截话生生堵回了喉咙里。
屋里为之一静。
王夫人面沉似水的看着儿子,显然已经猜出了些什么。
薛姨妈却不明就里,见宝玉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便笑着招呼道:“你这是打哪来?不是说病了么,看跑的这一头大汗的,快过来我给你擦擦。”
说着,摸出帕子冲宝玉连连招手。
宝玉下意识朝她走了两步,才猛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不由窘迫的站住了脚。
薛姨妈不由纳闷起来,转头问姐姐:“他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避重就轻的道:“因金钏的事儿受了惊吓,不碍事的。”
随即又吩咐彩霞:“快,带他去屋里躺下歇一歇。”
当着薛姨妈的面,宝玉也实在提不起勇气出尔反尔,只好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彩霞去了里间。
但他此时又怎能躺得安稳?
一面热锅蚂蚁似的团团乱转,一面连声催促彩霞去请母亲过来。
彩霞虽不肯从命,但好在王夫人让人把宝玉带到里间,本就是想避开薛姨妈的耳目。
因此没多会儿功夫,王夫人便带着随后赶到的袭人跟了进来。
宝玉见状急忙迎上去,迫不及待的道:“太太,我……”
王夫人却断了他的话,反问道:“你是从林丫头哪来的?”
宝玉一愣,下意识的点头,又道:“太太,我上回是胡说八道,焦大哥和宝姐姐最是般配不过了,您还是……”
结果又是刚起了个头,王夫人就再次反问:“是林丫头让你来的?!”
“这……”
贾宝玉再次愣住,随即连忙摇头否认:“怎么会,这都是我自己的意思,与林妹妹何干?!”
“哼”
王夫人早已经先入为主,认定是林黛玉在背后怂恿,自然怎么看都觉得这是在欲盖弥彰,当下冷笑道:“那前几日你大半夜胡闹,说是万不能把宝丫头许给顺哥儿,却又是谁的意思?”
“这、这……也是我意思。”
宝玉尴尬的吞了口唾沫,强辩道:“我那时没想清楚,一时犯了糊涂,才……”
“孽障!我看你现在才真是糊涂了!”王夫人恨铁不成钢的骂道:“家里刚因为你得罪了顺哥儿,如今还不知该怎么弥补呢,你就又受了旁人挑唆出尔反尔,真当这婚姻大事是玩笑不成?!”
贾宝玉被骂的一缩脖子,但仗着母亲素日里的骄纵,仍就强辩道:“您再把宝姐姐许焦大哥,不就用不着弥补了?”
“你!”
王夫人一时直气的肝疼,捂住良心咬牙道:“林丫头都知道了,你当那晚的事儿能瞒过谁去?!何况我才刚对你姨妈暗示,说不会再提这桩婚事,你让我、让我……”
说着,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憋的面红耳赤。
宝玉吓的够呛,慌忙上前去扶母亲。
王夫人用力甩开他,咬牙道:“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你再反复了!你以后和林丫头避讳着些,切不要误了姐姐的终身,又坏了妹妹的清誉!”
贾宝玉听了这话,一时骇的魂飞魄散,再顾不得是母亲面前,扯着嗓子叫道:“不、不!除了林妹妹我谁也不要,我只要林……”
“住口!”
殊不知这话反倒让王夫人下定了决心,疾言厉色的喝令道:“袭人,你带他回去好生看管,没我的吩咐不得放他出门半步,更不能让他去打扰林丫头养病!否则,我先打断你们的狗腿,再把他交给老爷严惩!”
宝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早被袭人彩霞半拖半抱的弄了出去。
一直到了院子外面,宝玉才终于挣脱了桎梏,狠命搡开袭人骂道:“好端端的,太太怎会认定是林妹妹唆使我来的,必是你跟太太说了什么!”
“我也是刚过来,怎么就……二爷真是冤死人了。”
袭人心虚避开了他的目光,嘴里翻来覆去的诡辩着。
宝玉只是冷笑以对,倒是彩霞直言快语的反问:“若不是二爷那天夜里跑来胡闹,又怎会惹出这么些事情来?如今金钏因您枉送了性命,林姑娘也被您气病了,二爷怎么反倒责怪起我们来了!”
贾宝玉被质问哑口无言,瘦弱胸脯风箱式的起伏,最后赌气道:“我不和你们掰扯,自去找林妹妹说清楚就是!”
袭人闻言急忙要拦,彩霞却扯开了她,冷眼打量着宝玉道:“若没有那一晚,不用说也清楚的很;既有了那一晚,只怕二爷说破天去也清楚不了!”
“我、我……”
贾宝玉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是啊,这事儿要真能说清楚,他又何须跑来太太面前自证清白?
彩霞见状,又道:“那晚的事儿既然传出去了,外面只怕什么样的风言风语都有,事涉女儿家的名声,二爷纵闹到老太太面前,没理也只是没理!”
“二爷若要在林姑娘面前许诺什么,也最好先想想能不能兑现,否则最后只会是害人害己!”
“我、我……”
听了彩霞这几句硬邦邦的言语,贾宝玉更觉得心乱如麻。
他去找林妹妹倾诉衷肠,自然是要指天誓日许诺承诺的,可彩霞说的对,因为那一晚的冲动行为,即便是闹到贾母面前,自己只怕也得不到什么支持。
既如此,那些空口白牙的许诺,除了能让林妹妹空欢喜一场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想着想着,贾宝玉便失魂落魄起来。
“二爷、二爷?”
袭人小声呼唤了两声,见宝玉没有丝毫反应,遂嗔怪的横了彩霞一眼,甩开他上前拉起宝玉的手,小心翼翼的道:“二爷,咱们还是先回去,再从长计议吧。”
贾宝玉没有半点反应,却在袭人手上发力拉扯的时候,迷迷糊糊跟着迈开了双腿。
…………
这一日,林黛玉从上午等到下午,从白天等到晚上,又从夜里等到第二天晨光大亮,却始终也没能等到贾宝玉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