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雍全幅披挂,高踞于战马之上,双目紧紧盯着金兀术离去的方向,脸上仍旧是一番古井不波的神态。
在他的身后,那些将领率领着各自的军队,集结在晨风之中,已然有点残破的大旗,在风中轻扬,猎猎做响。
只有完颜雍自己知道,他的心里,也自如同那翻腾的旗帜一般,起伏不定。
自昨夜以来,他心里翻来覆去的,始终还是金兀术拍着他 肩膀说出来的那番话。
原来自己与四王叔,已经有那么久未曾如昨夜那般说话了。
在小的时候,在自己的心目中,四王叔是最和蔼的长者,是最被自己崇敬的英雄。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五岁的时候自己第一次学驯马的时候,当自己在那头最烈性的野马面前恐惧却步的时候,是四王叔严厉的马鞭驱赶着自己终究攀上了马背,而当自己终于驯服了人生的第一匹烈马的时候,四王叔高兴地抱着自己,向每一个族人宣告着女真族里又诞生了一个新的勇士。
自己幼年丧父,生母因着美貌出众而为诸多有权有势的族人垂涎,不得不被迫削发出家,长伴青灯古佛,自己自小寄人篱下,虽然也是皇族近支,但却看尽那些同辈亲戚的白眼,受尽他们的欺凌,每次自己被什么人欺负了的时候,替自己出头的总是这个四王叔,而自己甚至在每一次射猎,每一场战斗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模仿自己这位四王叔的影子。
他也想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与这位四王叔之间开始不再象原来那样亲密无间,开始要说一些违心的话,也开始学会了在四王叔的面前不得不言不由衷。
或许是人长大了,就再不愿再屈居于人下,就再不愿被当成是无父无母的野孩子,就再不习惯看人白眼,再不愿意碰到自己那些叔伯兄弟的时候,永远到低着头说话。
所以自己要奋起,要用尽心力向上爬,要握有足够的权势,要让再没有任何人敢对自己,敢对自己那位现在仍然还在枯守在青灯古佛面前的可怜的母亲,有一字半句的轻蔑与不敬。
象自己这样无根无底的年轻一代,虽然身为皇室近支,但要真真正正想在朝堂之上一展抱负,只怕却比其他人要来得更难。
毕竟按照女真部族的规矩,身为太祖嫡孙的自己,对于甚至包括大金皇位在内的一切职司,都还是具有潜在威胁的。
所以真正想要在朝堂上有所作为,惟一的途径,就只有从军杀敌,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他从小不管是骑射,还是武功,都比别人要练得更刻苦,更努力,他自信不论武功还是兵法,他都不会比那个已经手据百万雄师,在女真大军之中已然享有“战神”之誉的完颜亮来得稍逊半分,然而早在数年之前,完颜亮就已然成为足以跟金兀术相提并论的军界之中的中流砥柱,自己却还自是领着一份闲差,在都城之中终日投闲置散。
因为完颜亮与现在的大金皇帝完颜熙是从小在同一个家里长大的兄弟,而自己呢?
自己只是一个见到自己的亲娘都只能行一个俗礼然后规规矩矩称呼她为“通慧圆明大师”的可怜虫!
去他妈的“通慧圆明大师”,没有人会明白,自己每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都有多么想不顾一切地抱住眼前那位日益憔悴的母亲,叫上一声“娘”。
可是自己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带着女真的铁骑,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
让什么所谓“为了女真人的骄傲与梦想”去见鬼去吧!
女真人的骄傲与梦想是属于完颜熙、完颜亮这种天之骄子的,至于自己,女真族人在自己的记忆里留下的,更多只是那些讥笑与白眼
自己只是为了能赶在自已的母亲逝世以前,能够亲口叫他一声“娘!”
所以自己需要握有力量,可以强大到能够让自己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自己满怀热切地想去投奔那位从小照顾着自己的四王叔的时候,那位四王叔的话语却让他一颗少年热切的心,迅速堕到了冰点。
他变了!
自己的这位四王叔再不是昔日那位无敌的勇士,那位一路凯歌的英雄。
他变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变得只想稳稳地守住现有的基业,而不再梦想去争取任何的突破。
难道人老了,真的就没有激情热血了么?
是的,他们已经有了足够让女真一族世代传诵的功绩,他们已经有了足够让自己甚至自己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可以引之为骄傲的本钱,他们当然可以躺倒在功劳簿上,不再让不可测的未来战局影响到他们的一世令誉,不再让那瞬息万变的战场影响到他们的不败声名,然而自己呢?!如自己这般急着想着建功立业,想着出人头地的年轻人呢?!
他也忘了自己那天到底对着自己那位四王叔吼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天的天阴阴的,阴郁得看不清四王叔的脸。
从那天开始,他再未曾跟自己的这位四王叔有过一字半句的交谈,直到奉了现在那位大金皇帝的命令,来这支由自己这位四王叔一手创建的女真大军之中,担任自己这位四王叔的副手,担任具有监军性质的副帅。
他其实也明白,为什么一直瞧不上自己的那位大金国皇帝,会突然之间给了自己一个这样职务与安排。
因为自己是女真皇族年轻一代里面,惟一一个能被自己这位四王叔所接受的人物,而没有自己这位四王叔的默许,哪怕是大金国皇帝,也别想在这支由四王叔一手创建起来的女真铁骑之中,安插上任何一员将领。
这确实是自己一次难得的晋身之阶,然而接受了这个任命,却也就意味着,务必将自己的利益,在大金国皇帝与四王叔的争斗之中,牢牢地绑在了大金皇帝的这一侧。
毕竟在军队之中的职务,不要说是副帅,甚至哪怕于一个副将,如果没有足够的军功作为支撑,那就如同浮沙之堡,只要大金皇帝的一纸命令,就可以随时将自己打回原型。
不能赢得军中将士上下人等的承认与尊敬,不能赢得军中将士的真心拥戴与认可,哪怕当上了主帅这职,这支军队也仍然不是自己能够握在手中的力量,而自己也就永远不可能拥有足够的权力去改变自己想改变的那一切。
可惜这却是一支守成的军队,在自己那位四王叔看来,现在的大金国已经太大了,只要能够固守疆土,就已经是最大的成功。
哪怕懦弱的南国宋室,在他的眼中看来,是如此地不堪一击,然而那些跟自己这位四王叔一个鼻孔出气的朝中大员,却是宁愿往复派遣使臣,磨破嘴皮,跟那个还自死要面子的宋国皇帝商定种种让自己看上去简直头晕眼花的繁复条款,却终是不肯痛痛快快地挥军南下,将那个苟延残喘的南国宋室收归版图。
所以他只好去拉拢人心,他只好去挑拔离间,他只好去做一些原本自己根本不屑于做的事情,因为岁月不饶人,因为子欲养而亲不待,因为他必须尽快尽早,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战力。
只可惜,只要到亲身体验过后,他才知道自己这位四王叔在这支女真铁骑之中的形象,是何等的根深蒂固。
更何况,有自己这位四王叔坐镇军中,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要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尽管他总觉得在那位四王叔的眼神之中,却又似乎早就洞彻了自己的一切。
这种感觉总是让他觉得很烦燥,又总让他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觉得进退两难。
此次伐宋之役,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可惜,自己的四王叔却又自力排众议,定下了什么所谓的“以战逼和”。
这个四王叔到底是怎么了?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军人?!
难道是这些年来的立国当朝,真的已经让自己这个四王叔身上属于军人的那部分特质越来越淡了么?
可是既然这样,他又为什么不去当一个真真正正懂得为官之道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