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在这个马队的圈里,只要纵跃闪避间哪怕有一丝差错,误堕马下,纵然功夫再为高强,也必然被千万匹马蹄踩成肉泥。
他吐气开声,声音远远地传入了跟在他身后的每一个人的耳中:“各位弟兄,若是控不住马,便千万不要勉强。”
“对我而言,你们任一个人的性命,都要比一千一万匹最好的战马,还要宝贵上十倍!”
“是!”
“将军放心!”
众人轰然应诺,却是每一个人的身形,反都更快上了几分。
虽然他们大部分人只知道眼前这位在数百匹马背上如履平地、纵跃如龙的汉子是新来监军观察使,而不知道他便是当今的天子官家。
但这也就尽够了。
自来有不怕死的将军,便能带出不怕死的士兵
大宋朝的英雄儿郎,又有哪一个将生死放在了眼里!
柳大顺扬声长笑:“女真蛮子费尽心血给我们弄出来的这份大礼,我们又怎么能不赏这个脸呢?”
“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自放声大笑,带着满身的风雨,将那金军大营里的嘶吼喊杀声远远地留给了身后的黑夜。
…… ……
“我?”饶是以勾龙如渊的修养,一时亦不由得有几分目瞪口呆。
他自幼受学高士,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是以虽是甫入官场,但却绝非是对于朝局政务,一无所知之辈。
也正因此,他才在细细考量了包大仁的条款之后,急急前来面见秦桧。
虽然名义上岳飞身为临安留守,秦桧则只是作为佐贰同知临安留守事,但事实上谁都知道,在这临安城内,真正要做成任何一件事情,必然少不了秦桧的点头。
毕竟秦桧当国十余年,满朝堂上的大臣,绝大多数尽皆出于其门下,虽然自当今天子官家由风波亭中救回岳飞以来,朝中颇有些善于察颜观色的大臣们,对于秦桧的态度,已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然而在当今天子官家不在朝中的时候,秦桧对于朝臣政务,还是拥有了绝对的影响力。
反而是岳飞,以军功起家,在这临安城内可谓无根无底,要执行这一条陈,所可倚仗者,恐怕只有那个替他出了这一主意的包大仁。
这也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包大仁在为岳飞翻案的朝会上那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早已在朝堂诸大臣间辗转传播,他也基本上已有所耳闻。
从感情上讲,他也颇为能体会岳飞的感受,因而对包大仁并无恶感。
然而他却一直近乎直觉地觉得这个包大仁身上,有着太多不可解的神秘,这个人绝不似他平日里表现的那么简单。
尤其在仔细研读了包大仁的条陈之后,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从小便醉心洛学,自来以助君行道、平治天下为生平志向,但他却绝不同于那般只懂得袖手谈心性的迂阔夫子,反而比任何人更重视对于诸般实务的思索与研究。
也正因此,他在包大仁的条陈里,读出的东西,也比任何人都要深上几分。
大宋王朝的问题,便是日益繁荣的商业贸易,并由此而带来整个社会发生种种深刻的变化,这实为千古以来,从未有哪一朝哪一代曾经遇到过的局面。
传统的祖宗家法,在现实的剧变面前,日益捉襟见肘,破绽处处,却偏偏没有人能说清楚,每一次的变革究竟真的会使这个天下变得更好,还是会使整个大宋王朝就此沉沦。
包大仁的经营获利捐与丁口收入捐,却实在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尝试。
所以他无比清楚,无论是试行于临安,或是广行诸天下,这绝不可能只是两条为了筹措军需而颁行的临时举措。
以他的见识,一眼便看出这两项捐赋若是顺利施行,等若是以国家的力量,将商业贸易所带来的巨大利润,在全天下的百姓之间,进行一次相对公平的重新分配,是以其所影响的,绝不只是大江北岸的那一场战争,而必将会是整个大宋王朝,甚至必将影响到后世千古之局。
也正因此,他更不能在天子官家不在朝中,捐赋条陈未经再三审慎考辩思索之前,草草施行;他更不放心,将如此重大的一场变法,交由包大仁这一让他看不清目的的人去做。
毕竟纸面上的东西,与实际施行起来,往往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区别。
昔日王荆公那一场变法,何尝不是穷天下大半读书士子之心力研拟出来的智慧结晶,而王荆公本身,更是丝毫不以自身利禄为念的圣贤之辈。这一点哪怕是他的对手,也从来无法否认。
然而王荆公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法,非但并未能从根本上解决大宋王朝的问题,反而使得天下读书士子由此分裂成新旧两党,将原本用于国事上的心情全部用于相互攻讦,党同伐异,致使朝堂之上,元气大伤,其余祸之烈,流毒至今,哪怕当今的宋室朝廷,也仍然深受其祸。
这是关涉天下千万百姓命运的举措。
如今如果再有一着不慎,大宋王朝恐怕便要万劫不复了。
朝局危亡,匹夫有责,莫说此时他自己身任台谏主官,便是寻常布衣百姓,他也要拼死上书,犯颜直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是以他方才原本在听得秦桧明显的推托之辞之后,便已然做好了面见岳飞,据理力争的准备。
却没想到,秦桧会给出这样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
秦桧迎着他困惑的目光,轻轻笑了:“岳飞出身行伍,向来只知兵事,不谙政务,便偏偏他此刻,却是身为临安留守,总掌军国要务。更何况十余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是想着要如何提一支劲旅,与金人决胜于沙场之上。是以此时此刻,他心中考量的必然只是那一时一地之胜负,绝不可能听得进你的话!是以召集除非天子官家御驾回銮,否则只怕再无人能阻止岳飞一意孤行!”
“只是……”秦桧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如渊方才不也说了,再好的计划,终究还是要有人却施行的,不是么?”
勾龙如渊微微眯起了眼:“秦相的意思是……”
秦桧微笑颔首:“不错!如渊主掌台谏清流,天下士风之褒贬,尽出你手,只要你登高一呼……”
他目光一寒:“老夫就不相信还有哪个寡廉鲜耻的读书人,敢来帮岳飞做这件事!”
勾龙如渊沉默半晌,心里却已然明白了这位大宋权相,在打什么样的主意。
他明明不可能赞同岳飞与包大仁方面的任何举措,却是非要让自己来说出反对的理由来。
而且,还要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让自己来出头。
如此一来,若有差池,毁的也只是自己这个无根无底的御史中丞,决牵连不到眼前这位大宋宰相一星半点。。
只是此事事系大宋国运,自己既然身当此位,又岂有袖手之理?
或许,这位秦相,也正看准了自己这一点。
勾龙如渊轻轻一叹,望向秦桧:“学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