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目光扫过下面群臣,虽然脸上尤自噙着笑,语气中却已隐隐透出一股森寒:“万卿家,还有大殿之上的天下读书人,你们可看明白了岳卿家的背后,写的是什么字?”
万俟卨两脚有些发抖,却兀自强撑道:“启禀陛下,岳飞貌似忠良,实心怀奸诈,背上纹着这‘尽忠报国’四个大字,不过是欺世盗名,如今他已画押伏罪,可见天理昭彰,陛下却勿为他的表相所蒙蔽啊!”
赵匡胤一声冷哼,原本已有些两股战战的万俟卨只觉得心下一虚,跪倒在了地上。正见御座上的皇帝信手掷出一册卷宗,恰好不偏不倚地掉落在自己面前。
赵匡胤龙目生寒,目光尤如两道冷电般直射在万俟卨身上:“好一个画押伏罪,万俟卨,你身为御史中丞,岳飞一案由你主审,你自己翻翻看看,岳飞到底画的是什么押,伏的是什么法?”
万俟卨一颗心直往下沉,伸了颤抖的双手勉强去捡拾地上的小册卷宗,却是捡了好几次才拿在手中,当时岳飞一案可谓先定罪,后审案,由他接手之时,早已定下了岳飞必死这一基本原则。加之后来出于金使的要求,仓促间临时决定将岳飞押赴风波亭问斩,直走到了风波亭才匆匆让岳飞画了押。当时他以为大局已定,只是看着一个亲信小官做的这件事情,却从未曾对这个卷宗翻看过一眼,而今听这位皇帝官家的口气,他不用看也知道,必然是岳飞的供状上出了问题。
在赵匡胤冷冷的目光下,他战抖着双手,快速地翻阅着卷宗,一直看到了最后一页时,忽然“啊”地一声惊叫,再拿不住册子,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了地上。
卷宗掉落地面,正好飞翻至最后一页,原本应当是岳飞签字画押、认罪伏法的地方,却是用殷红的鲜血写着八个大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赵匡胤吩咐待立在身旁的张远,把岳飞的卷宗高高举在手上,从群臣面前慢慢展示过去,一时间大殿之上又变得鸦雀无声。
任何一个天良未泯的人,都可以从这几个鲜血凝成的大字里,读出那一份不屈、愤怒与壮志未酬的痛心疾首。
这原本应该是一位间关百战的不世名将,流出的最后的鲜血,却不是溅落在金戈铁马的沙场之上,而是凝结在这一份不知所谓的卷宗末尾!
每个人的心头都压上了几分沉甸甸的压力,连秦喜都一时低下了头去。
突然一阵怪异的“喀喀”声传来,却万俟卨上下排牙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架,他突然手足并用地爬到了御座台阶前,近乎疯狂地嚎叫道:“陛下……这……这不关我的事啊,当时拿着卷宗让岳飞画押的另有其人,臣……臣一时失察,臣……这……这不关我的事啊!”
“哦?”赵匡胤神色淡淡:“那又是谁主持了岳飞画押之事?”
万俟卨尤如捉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语无伦次地急急说道:“是他,是包大仁,这是他与岳飞串谋,勾害于我,是他!一定是他!”
…… ……
赵匡胤远远看着那个包大仁随着通传的太监走上殿来,冷峻的嘴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群臣中定力稍差的,有些都忍俊不禁,捂住了嘴。
这个包大仁,长得实在太怪异了!
他身着七品小官的青色服饰,头上的官帽显得有点不合比例地大,晃悠悠地总让人生怕它会掉下来。然而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的那张脸,整个如同用浓浓的墨水特意染黑了一般,却惟独在两只绿豆小眼之间的额头正中处留下一块弯月形的白色肌肤,如此强烈地色调映衬下,让人对他的五官样貌,几乎难以留下任何印象。
更有甚者,他只是七品御史,朝堂之上本无他的立足之地,但他现在随着宣旨太监走上殿来,在这一片绯衣玉带的五品大员之间,却是走得尤如踩鼓点般一步三颤,帽翅抖出了协调的韵律,显是十分悠然自得。
他走到赵匡胤的御座前,请安唱诺之后,接过张远递过来的卷宗。
赵匡胤看他几乎把卷宗端到了鼻子前面嗅过一遍,忍住笑问道:“包大仁,这可是你经手的案子!”
包大仁恭恭敬敬地躬身答道:“正是!”
赵匡胤目光一寒:“大胆!如此卷宗,你也敢转呈有司,据此结案?”
包大仁抬起头,一脸无辜的神色:“陛下,犯人不是都画押了么?”
赵匡胤被他气笑了:“难道你看不明白犯人写的是什么?”
包大仁眨巴着两只绿豆小眼,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貌:“启禀陛下,小人……小人不认识字!”
此语一出,朝堂哗然。
万俟卨双目射出混合着仇恨与恐惧的光芒,死死盯在包大仁身上。
御史言官乃朝议清流,品秩虽低,身份却是尊贵无比,连当年的太祖皇立下的誓碑里,都将言事官与大臣一同列为保护对象,循律必须是进士登第中名列前茅,并在天下读书士子中素有清誉之人,方可充当御史言官之职,而眼下这名行容萎琐的包大仁,身居御史之职,居然当着朝堂文武百官的面,说自己不识字?!
赵匡胤又好气又好笑,轻喝道:“胡说八道!你不识字,又怎地当上了这个御史。”
包大仁苦着脸,说道:“回陛下,小人原来也想着要好好读书,搏取个功名,无奈连进三度闱场,只因无钱打点,次次名落孙山。眼看年纪越来越大,家中也还有个老娘要奉养,只好一狠心当光了家中的藏书,另谋生计。”
他看着赵匡胤,嘿嘿笑道:“小人和展护卫有点相似,展护卫生平最崇拜前朝‘御猫’展昭,是以不但连名字都改成了展昭,还千辛万苦地当上了这个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小人生平最欣赏的却是前朝开封府尹包拯包青天的光荣事迹,只是小人没有那个本事当上开封府尹,于是只好找了个模子,花了好大功夫把自己的脸晒成包青天的模样,混进戏班子里学唱戏,以求好歹能在戏里过一回包青天的瘾。”
看着他那摆着戏架子的一脸陶醉状,赵匡胤一时有些啼笑皆非,殿下群臣却已有几个已经笑出了声来,被包大仁这活宝一闹,金殿的气氛却也轻松了许多。
赵匡胤清咳了一声,正色问道:“既然你没有出身,那又是怎么当上的这个御史言官?”
包大仁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指着跪在地上不断发抖的万俟卨:“那都是万大人抬举小的。”
万俟卨终于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包大仁浑若不觉,接着说道:“小人从小就喜欢听包青天的故事,能有机会出演包青天,自然分外卖力,加上小人这副外形是生生晒出来的,分外真实,是以一时间就红了起来,被万大人收入了私人戏班,专给他一个人唱戏。万大人看我实成,又经常说些笑话逗他开心,知道小人以前也考过功名,于是就吩咐我去参加秋试,说要赏我一个出身。”
万俟卨已是双目失神,犹狠狠地瞪着包大仁,包大仁的笑容却益发天真无邪了,尤如唱戏一般连说带比划了起来:“陛下啊,说起那次考试,那可真是舒服啊。小人就在闱场里打了个盹,连笔都没有提起来过,就轻轻松松中了个二甲第十三名进士。从那天回来,小人就把原本认得的字全部忘得干干净净,安安心心地做好演戏这分很有前途的职业,果然……”
包大仁仍然在笑,殿中的群臣却已经都笑不出来:“果然跟着万大人,就是有肉吃,有官做啊,他老人家当了御史中丞,立刻放了我这个监察御史的肥缺。跟我同榜的几位进士年兄,十年寒窗,满腹经纶,现在却还不知道在哪个山高水远的州县呆着呢。所以陛下,我又干嘛要认识字啊?您说是不是?是不是?”
万俟卨忽然跳了起来,揪着包大仁的衣襟,高声叫道:“陛下,这个戏子跟我有仇,他是满口胡说八道,他在诬陷为臣啊,陛下……陛下……”
赵匡胤冷冷地背负着双手,看着金瓜卫士将半疯状态的万俟卨横拖直拽了下去,眼神却回到了包大仁身上,缓缓说道:“可是你忘光了胸中所识的所有字句,却敢来当这个御史言官,你就不怕草菅人命么?”
包大仁绿豆小眼狠狠眨了几下,轻笑道:“陛下,臣不认得字,又有什么关系?这满大殿的天下读书人,不是也尽皆不认得岳大帅背后刺的这几个字么?”
赵匡胤的眼神一顿,注目在他身上,轻轻笑道:“他们不认得,难道你认得?”
包大仁渐渐收起了笑,小眼睛里难得地浮出一层湛湛精光:“回禀陛下,臣,恰好认得!”
赵匡胤眼中闪过一抹激赏的神色,:“好,那你就当着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的面,大声地念出来!”
包大仁来到尤自跪在地上,如一座雕塑般丝毫未曾动弹过的岳飞身后,神色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正经:“陛下,你看,其实岳元帅背后所刺的不是四个字,而是八个字!”
赵匡胤微微说了声:“哦?”
包大仁伸出手,指着岳飞背上那一道道的刀痕、剑创,一字一顿地高声念道:“为国为民,出生入死!”
这八个字从他嘴里念来,钢铁铿锵,尽管此处是大内皇城的朝议金殿,却让那些大臣们都恍惚生出了置身于生出千军万马之中,那一刀刀、一枪枪搠刺在身上,片片血肉横飞的感觉。
仅从岳飞背后那已然痊益却仍然如此触目惊心的创伤疤痕,任何人都看得出眼前这位岳飞岳大帅在十年征战中,经历着什么样的血影刀光、枪林剑海。
大理寺卿周三畏接到了秦喜催促的眼神,略为犹豫了半刻,终究还是出班上前奏到:“陛下,包大仁既然是以舞弊得官,宜令有司推鞫其罪。而今大庆殿乃群臣议事之所,实不宜让其再多胡闹。”
赵匡胤与包大仁四目相交,都从各自的眼神中看出了许多东西。
随着引路的内待,包大仁向赵匡胤躬身一礼,转身退出了大庆殿。
一路逶迤行去,他的口中,忽尔高声唱起了歌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壮怀激烈……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直至他的背影已是完全看不见,那雄浑悲越的声音却尤回荡在大庆殿群臣的耳边。
岳飞的虎背,也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动。
难道这位不世出的名将,也在为终于有人能读得懂自己的字,读得懂自己的心而激动么?
赵匡胤龙目扫过阶下的群臣:“众位卿家,如今还有谁认为岳飞有罪?”
“臣!”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秦喜终于走出班列来,上前向赵匡胤唱诺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