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菱歌记得很清楚,当年她被表哥救下后,他们也是往兖州方向进的京。
时值春末夏初,应当是万物生长春光和煦的时候,可山东六府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旱灾。
井泉枯竭,黄风时作,飞沙满天,农田内颗粒无收。1
春旱在历史上并不是首次出现,但如此大规模的春旱还是让官员和百姓措手不及。
兖州是最早发生灾情的,当地县官起先以为只是普通的春末少雨,又怕影响政绩,私联了其他几府,将散播旱情的百姓都给控制住了。
但没想到半月无雨只是噩梦的开端,等其他各府意识到不对,开始放粮屯水向各方求助时,已经晚了。
之后关于那场大旱,县志上记载,‘崇安二年春夏大旱,自三月至七月亢阳不雨,岁大饥,人相食,流民载道。’2
沈菱歌一行途经兖州时,正好是旱灾的初期,兖州已经一个月没下雨了,农户商贩是最早察觉不对的,有人上报给当时的县官,却被当做闹事者给关进了牢狱。
可连日无雨井泉枯竭,这事如何瞒得住百姓们,瞬间城内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县官刘大人不想着如何解决旱情安抚百姓,反而听信什么天师的鬼话,封城求雨,不仅到处在抓察觉不对想要逃出城的百姓,还户户征银以供求雨。
表哥当时进城也是为了买干粮换马车,且去往京城这条路最便捷,谁能想到一进城隔日便出不去了,他们被困在城中整整一个月。
起先买粮买水只是比别处贵些,再到后来,贵几倍的银子也买不到水粮了,眼见着后院的水缸一点点沉下去,表哥也开始慌了,时常往外跑,打听何时能开城门。
偏偏那会沈菱歌还犯着病,夜里梦魇,白日梦障,还时常发着热,熬药要水吃用更要水,没有比这更艰难的了。
每日表哥外出回来皆是愁眉不展,但在她面前却温柔体贴,他不舍得喝水,一日就饮三口,余下都留给她。
城门被封,城内流民四起,多了不少偷抢之事,他们这带着病人的外乡人就成了最好的下手目标,起初是夜里有人翻墙,后来连白日都敢有人来撞门。
好在护院身手都不错,一直轮番巡视,才没出什么大事。
只有一次,有个护院因为守夜太困轮换前睡着了,被一个贼眉鼠眼的偷子翻了进来。沈菱歌那日正好被噩梦折磨的早早就醒了,想要去院中透透气,就这么和人撞上了。
那人明显是有所准备的,见她一个弱女子也不慌张,甚至还想行凶,好在表哥听到动静及时出来,叫醒了护院,这才没出什么大事。
如此患难与共一个月,才让她渐渐相信了表哥的情深似海。
即便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要嫁给表哥,也对他没丝毫除了亲人之外的感情。
但出于感激她不停地自我宽慰,比起那些盲婚哑嫁的人来说,她已经好太多了,至少表哥爱她尊重她,等成亲之后一切都会好的。
可她没等到成亲,就看到了这人的真面目,一想到可能这些温柔体贴也都是他演出来的,都是欺骗,她就悔不当初。
曾经有多少的感动,如今便有多少的恨。
“爷这会正在庙中休息,老奴劝姑娘还是莫要如此心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沈菱歌想的入神,冷不防听见庄嬷嬷的声音响起,没了方才客气的模样,语气中颇有些轻蔑的意味。
这让她立即清醒过来,明白庄嬷嬷是误会了,以为她是急着想要投怀送抱,不免脸上有些羞恼的薄红。
她由外祖养大,暨阳林家虽不如京中的名门望族,但在江南也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外祖教她学文识礼,即便称不上才女,也是正经闺秀,知廉耻懂是非。
她自晓事起,便想嫁个秉性纯良的读书人,不求家世有多显赫,只求相夫教子美满一世。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若非形势所逼,又怎么会拦下齐王的马车,在此受人白眼。
她甚至有一瞬间不想活了,可想到所受之辱之苦,所换来这次的再世为人,又如何能轻言放弃。
掩下眼中的酸涩,明艳的脸上满是认真:“我确有要事想要禀明大人,烦请嬷嬷告知。”
庄嬷嬷是周誉的乳娘,从宫内一路跟到了齐王府,这么多年见了不知多少想要攀龙附凤之流,早已见怪不怪。
若说沈菱歌与那些女子有何不同,那便是太过娇媚了,身材更是妖娆,像极了话本里的妖。美则美,却美得张扬不含蓄。女子们都追崇的是婉约清雅的美,她这样的瞧着便不安于室,就算是进府做个侍妾,庄嬷嬷都觉得不够格。
可王爷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别说是娶妃了,房中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甚至瞧见女子靠近都会皱眉发怒,她这个做乳娘的自然着急。
故而昨日沈菱歌撞上来,还被王爷亲自抱上马车,她是欣喜的,今日更是等不及的要去瞧瞧,不惜提出近身伺候。
等瞧见了,却又是哪哪都觉得不顺眼,还自称是暨阳林家,林家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哪能养出这等模样的姑娘来。
越看越觉得是别有用心,摆明了要靠近王爷,这才将话说得重了些。
见她神色认真凝重,不似装模作样,只得不情愿的抬了抬下巴,“老奴领姑娘去。”
路上还不忘细细叮嘱,哪些该做那些不该做。
很快两人又回到了下马车的地方,庄嬷嬷朝门外的侍卫问了声,才带着她进了庙中。
寺庙瞧着荒废了没多久,香火炉里满是香灰,殿门大敞,还能隐约窥见殿内佛像的一角,威严肃穆之气由内而出。
周誉站在殿前的一棵柏树下,他身材高大颀长,一身黑袍只在腰间系了条玉腰带,俊美的脸上不带丝毫笑意,未开口便有股浑然天成的威严。
“爷,沈姑娘有事要见您。”
他不知手中在把玩什么,闻言沉声嗯了句,而后挥手让人都退下,庄嬷嬷离开时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跟着退了出去。
一时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沈菱歌还记得脖颈上的伤口,不敢靠得太久,离得远远地福身行了个礼。
“见过大人,小女有要事相告,这兖州城……”
若是记忆没有出错,那他们再往前便是糟了旱的兖州府,且即将要只进不出,她想留下,又不愿以色侍人,就得让自己有价值。
她还在酝酿用什么理由说服周誉,就见他缓慢地抬眼,看着两人之间足有十步远的距离,意味不明地笑了,而后出声打断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