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已经出了邯郸城了。”
说完这话,夏黑总是要屏息良久,直到听到车里扶苏传出一声冷淡的回应,这才肯罢休。
每隔一段时间,夏黑总是要提醒一下皇帝已经到了何方。
霍成骑着马在后面率领着金吾卫,当他看到夏黑没事打扰皇帝的场景,更是心中不平。
殊不知,车内之所以如此安静,是因为皇帝当着蒙恬的面却和蒙氏一族的新秀蒙忠下棋。
下棋下到一半,皇帝忽的问:
“蒙忠,朕让你当一回朕,感觉如何?”
蒙忠为这事感到兴奋,但是也知道这事情其实应该少提。
“臣诚惶诚恐。当日全无陛下半点威仪,险些让腾羽等人看出来。”
蒙恬忍了忍,也对皇帝说:
“陛下,臣从此件事情就看出来,忠儿这孩子,根本不堪大用。”
“蒙卿这是哪里话,我看蒙忠颇有大将之风,堪以大任。”
蒙恬心里不舒服,但还是硬着头皮恭恭敬敬的对皇帝道:
“皇帝陛下,忠儿最多只是个孝子罢了,担不起大任的。陛下有所不知,忠儿不通兵法,不擅用兵。若是陛下真的抬爱忠儿,不若赐忠儿文职,辅佐陛下文事。忠儿自幼便熟读秦律,愿为秦吏。”
“大柱国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朕也就不勉强了。”
扶苏说着,蒙忠在一旁看着他父亲和皇帝的眼神交锋,已经是吓得两股发颤,手心出汗了。
皇帝又落了一子,随后又悠悠地道:
“不过说来也是,一家焉能有三代不衰之理?”
扶苏的话,就像是一把剪刀。这把剪刀剪断了蒙恬对秦二世的所有期许,也剪断了他对自己家族命运的担忧。
顶着斑白的两鬓,蒙恬作揖低声道:
“陛下说的是。”
蒙忠看到这一幕,这才发觉自己先前有多么荒唐,自己的父亲在皇帝面前如此卑微只是为了保全家族,而他蒙忠却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说要为帝国尽忠。
见蒙忠脸色发青,扶苏收了手。
“这棋就下到这里吧。”
“唯。”
一时间,车中又恢复了平静,直到御驾到了矿场。
在灼热的太阳光下,刑徒们身着的衣着不仅褴褛,而且冒着黑光,肮脏在太阳底下更为刺目。彼时这些挖矿的刑徒已经饿得皮包骨头了,他们的肋骨好像是黑色的纸条一样,撑起枯瘦发黄的肌肤。
昨夜这里似乎下了一场大雨,路边的泥土都是湿的。
而这些刑徒们大多赤着脚,而且彼此的脚上还是连着镣铐。
他们要么就是走在湿泥之上,要么就是走在碎粒矿石上。
见到这一幕,扶苏猛地感觉自己体内有一股什么东西要冲出来。
压迫从未停止,所以反抗也不会停息。
皇帝见到这一幕,自然皱眉。
更让皇帝感到讶异的是,这些庶民居然一个个盯着呆滞的目光对着他齐齐山呼道:
“二世仁义!”
“二世万岁!”
扶苏看到这一幕,自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卫通力劝他来此地。
扶苏看向卫通。
“朕不知,你还为朕准备了这样的惊喜。”
卫通见皇帝面色不善,完全没有达到他预料的效果,自然面色一青。
邯郸郡守的胡子也耷拉到了两边,没什么神采。
“这矿场是谁负责的?”
赵完急忙上前道:
“启禀陛下,正是臣下。”赵完原来以为皇帝好仁是吹得,但当他看到皇帝眼中流露出对这些刑徒的同情,他又补了一句,“每年,工部令都会亲自来到这里犒劳这些刑徒。”
“朕记得,早年朕曾下募工令。”
邯郸郡守赵完恍惚间记起,当年朝中是下达了这么一道诏令。但是当时他们手中有大量的刑徒,这些刑徒不仅仅要花兵力管理,还要浪费粮食。赵完又不是傻,他自然不会傻到还要出钱出力去招募百姓来挖矿。
谁会乐意花钱雇一帮人给自己干活。
见皇帝一脸认真,赵完也不敢含糊,毕竟皇帝就要走了。
如果给他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或许明日就会一道诏令到他头上,下一个悬挂在城门前的脑袋就是他的。
赵完老老实实解释发生了什么事,还请求皇帝恕罪。
扶苏听了这话,只是淡淡的应道:
“朕明白了。”
没有责备,也没有嘉赏,秦二世迈着心事重重的脚步回到了车驾之中。
在矿城刑徒之中,有一个人显得格外桀骜不驯。
他们都恢复了庶民的身份,秦吏亲笔把他们从刑徒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划掉,但是秦国将士们用七尺秦剑告诉他们,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离开矿山。
所以这庶民的身份有什么用呢。
在皇帝离开的时候,陈涉非常讶异的看着皇帝的马车。
原来人和人的区别可以这么大。
他第一次见到原来有人面颊上是泛着光的,头一次见到有人的气质是如此不凡,也是头一次看到居然有人大夏天穿那么多件衣服。
也是头一次见到世间竟然有这样华贵的衣服。
同样是黑色,皇帝的衣服是正色,他们穿的则间色。
这一刻,陈涉第一次体会到,云泥之别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场排场浩大的观摩很快就结束了,就像是蜻蜓点水一般,矿山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叮叮哐哐的声音。
刑徒们背着竹筐,拿着铁锹,负载着重物,继续他们被压迫的生活。
天空中风起云涌,地上蝴蝶翻飞,绿色的麦田浮动。
秦二世是木着脸回到回到铜车里的。
蒙恬似乎有意在看二世的笑话,嘲讽他当时的年轻。
募工令到底在十年前的秦国起到了怎么样的作用呢。距离咸阳只要一座大太行山的邯郸郡守是置之不理的,其他郡守又是如何呢。
到了午后,回宫的队伍还是没有走出邯郸郡的地界,但皇帝要送行的官吏就送到这里。
离别之际,长平侯杨缪从主动对皇帝道:
“陛下,臣听闻陛下要为臣在咸阳城设一座府邸,臣感激不尽。如此,臣就不在山东六郡任何一处做家宅了。”
皇帝听了,自然高兴。
“长平侯有这番心,朕就放心了。朕原先还担心长平侯在关东留的久了,对咸阳疏远了。”
“陛下,臣万万不敢起这样的心思。若非陛下之令,臣定然会一直留在咸阳城,为陛下分忧。”
皇帝不再多说,只是拜了手势,车帘就此被拉上。
马车徐徐前行,骏马的长鬃一路飘洒,帝国的军旗也迎风招摇。
“陛下,此番回咸阳,若是穿过太行山,走长平之道,足以让陛下在五日内回到咸阳城。”
扶苏皱皱眉。
这威胁他、痛恨他的人,大有人在,这长平之道虽然安全,但是终归是旧赵的地盘。
“一路南下,绕过长平回咸阳城。”
扶苏深知,这次他处决关东六郡的公爵们,会在咸阳城引起多少人的反对。
或许六国余孽尚未对他动手,但是秦国内部的自己人却忍不住了。
“唯!”
蒙恬看皇帝忽的忧心忡忡的,想同皇帝说话,但是又碍着身边是自己的儿子,决意不再开口。
很快,铜车就开始调换顺序,前前后后换了数次,最终皇帝所在的铜车换到了第四辆马车的位置。
……
……
……
七日后,秦二世终于回到了咸阳。
咸阳城气象大变,森严壮阔更甚,但是道路两旁的百姓见到皇帝的车驾,都是小心翼翼的后退。
在这样的酷暑回到咸阳,只有道路两旁的蝉对皇帝表示了欢迎。
铜车内,当着申聿一人的面,扶苏无不感慨的道:
“朕离开咸阳三次,每次都是因为不同的事情,但朕每次回来,咸阳百姓对朕的态度都不一样。朕第一次回咸阳城,当时还不是太子,但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咸阳百姓夹道欢迎朕;朕第二次回宫,是为太子,但是已颇有名望,咸阳百姓亦欢迎朕。”
“但是这一次,朕为帝国的天资,但回宫之日,偌大的咸阳城,却出奇的安静。”
话音刚落,霍成便道:
“陛下,丞相率百官前来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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