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庄主双目无神,骨瘦如柴的手掌停在平若瑜脸侧,指尖轻轻在女儿苍白消瘦的面颊上划过,撩拨开几根垂落的发丝,夹至耳侧,手臂剧烈颤抖,连旁人也能清晰看出。而那几根发丝就如是有意同他作对一般,稍待片刻,便又一缕缕的散落下来,使平若瑜毫无起色的面容更添几分凄楚。独生爱女生死未卜,平庄主如今可算是全身心尽系于此,他等闲时也算得是个聪明人,而今思绪烦乱,全没心情深想福亲王弦外之音。此时此刻,即便令他减寿十余年,又或是即刻死去,只要能救回女儿,那是什么都愿做的了。人在绝望之际,往往有种不顾一切的强劲势头,而等情形稍有好转,这所有的承诺立时都做了空。福亲王拍拍他的肩,宽慰道:“好了,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老一辈在旁操碎了心,可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还是让平侄女好生养病,你也别累坏了自己身子啊!上了年纪的人,稍有个风吹草动,就得腰酸背痛大半天。万一平侄女醒过来,你倒先累垮了,岂不要叫她负疚?养足精神,才能有足够的力气来补偿她!往后几日,就让耀华照顾平侄女便了,他们年龄相仿,想必有许多共同话题可供探讨,就让这些年轻人多加熟识,先培养起感情来。”
平庄主心下仍存犹豫,上官耀华是奋不顾身救了平若瑜不假,但这孩子性格终有些阴鹜,要将女儿的生死大事交托给他,委实是放心不下。福亲王还不等他应声,先唤过上官耀华到近前,一开口便免去了他近来一应任务,只令他全心全意,务须要照顾好平若瑜,衣食起居,事事均需伺候周到。上官耀华见着义父面上笑容,那正是他一贯俗知,每当福亲王挖下陷阱,眼睁睁看着猎物不明所以,向圈套中跳入之时,面上正是这一副神情。只是上官耀华实在想不出,仅是照看一位毫无知觉的病人,对自己却又能有多大伤损,也或许他这阴谋并非冲着自己,而是预先给平庄主设下的绊子?心中几度翻转,将一应利害盘桓一遍,确保足能置身事外,这才接口应承。那念头在他脑中固是千回百转,实际却仅过得一瞬,平庄主见他应答如此爽快,言听计从,固然欢喜,而福亲王则是习惯了孩儿惟命是从,倒也没几分意外,正好给外人瞧瞧,自己是如何教子有方。两人相视一笑,相携而去。上官耀华盯着两人背影,再度皱眉深思许久,他在王府步步为营,已练得警觉比猴儿还精,自然没有放过他二人方才的目光相对。老实说,其中必然包含了某种深层意味,只是自己尚且不知。但如此一来,倒更似他两个早已结为同盟,就等着来算计自己这只待宰羔羊。叹一口气,望了望床上无知无觉,正自睡得香甜的平若瑜,轻叹一声,心头对她倒生出些羡慕来。他这十余年来,连睡觉也要留着一手,生怕枕边有人忽施暗算,可说是没过着一天的安生日子,要像她一般,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过得几日,始终未见福亲王有何动作,只除了几日陪着平庄主来探望若瑜。经上官耀华悉心照料,平若瑜伤势果真大有好转,有时已能见眼珠轻微转动,搭在床沿的手指震得几震,叩了叩床沿,声响极其轻微,已令平庄主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但这终究是昏迷中毫无意义的动作,仍未真正醒转。平庄主爱女心切,能有此进程,已是欣慰不已,福亲王两人更是不停口的夸他。上官耀华连日以来,已然习惯了事事怀疑,处处提防,这突然的转变倒令他不大适应。另一方面,府中为给平若瑜营造个安生环境,始终极其平和,连吵闹喧哗之声也全然不闻。但这纷乱中心之地,突然转变,并非预示着彻底的宁静,反而带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上官耀华不会不知,因此仍不敢稍有松懈。这一天刚替平若瑜擦净手脸,喂了她汤药,换过额上搭置的一条湿毛巾后,到窗前水盆中洗净抹布。不经意间,一瞥眼见到院落中福亲王与平庄主正对坐下棋,时不时说些什么,福亲王脸上始终是满面欣然。平庄主提不起精神,全为捧他的场,才应付般的扯扯嘴角。上官耀华暗道:“这老家伙跟平庄主的关系……几时倒处得如此之好了?想必是花过一番大心思巴结,那却又是何必?”不知怎地,总觉两人密议与自己有关,才有意将照料平若瑜的任务甩托给他,好叫他一步都不得离开,借此牵绊,他二人却可趁机在背后弄鬼。越想越觉有理,转头看平若瑜仍是老样子,不会即时醒转。没再多想,从后窗翻了出去,小心翼翼的寻路绕入庭院,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踩中地面枯枝作响。一步一挪的掩近几株灌木的篱笆后,此处枝叶茂密,当中却留着不少细小缝隙,声音能清晰透过,然而自另一边看来,却不大容易留心到后端藏得有人。简直便是个专为偷听所备的天然地利。上官耀华伏低身子,凝神倾听,两人交谈一句句传了过来。
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过后,就听桌面“啪”的一声清脆响过,福亲王抚掌笑道:“将军!平兄弟,这一回你是无路可走了罢?”平庄主苦笑一声,道:“下过几盘,连输几盘,当真是多年不下,手都生啦!要说王爷棋艺好生了得,平某佩服。”
福亲王将桌面棋子一拂,重新置位,口中谦虚道:“不然,平兄弟只是心里挂得有事,未能专注,才给本王侥幸胜了两手。要是我没猜错,你仍是在担心瑜儿?”上官耀华想到前几日福亲王提起平若瑜,还仅是客客气气的唤一声“平侄女”,几日一过,却也随着称起了“瑜儿”,倒似是称呼自家女儿一般自然。心道:“他对那平小姐,态度倒显亲热。也亏得这惹祸精昏迷不醒,没给他见着那副泼辣蛮横,闹得惊天动地的疯狂。”
平庄主叹道:“不错,王爷到底眼光犀利,一眼便见穿平某心事。一连几日,瑜儿伤势确有好转,可是……可她却总也不肯张开眼睛,来瞧瞧我这个爹。我曾听说,人若是受到刺激过深,就会在下意识中选择逃避,她会将自己保护起来,避免再与外界接触。而令她伤心、害怕的那个人,则是绝不肯再醒来面对的。我只怕瑜儿便要一生一世的睡在那里,生命固然得以维持,却再也醒不过来……从此无知无觉,倒不如干净了断,来得痛快。难道她心中对我这父亲的仇恨,当真已是如此之深?竟然不惜封闭自己的内心,也不肯容我走入,向她赔罪么?”
福亲王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平庄主想必是个明白人,而今是爱女心切。令爱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做儿女的,父母再有不是,他也不能怪上个没完没了。更何况,耀华还不是在陪着她?耀华这孩子,虽说个性孤僻,又不善与旁人相处,但做起事来,可是十足的细心。正因如此,他才不致为外界所扰,能够专心照料瑜儿。”上官耀华忽然听到自己名字,身子更向前探了探,要听得更清楚些。自己在义父心中究竟是何地位,在他一直是极为关心。不似楚梦琳的单纯渴望父爱,他却有“知己知彼,料敌机先”之算。
平庄主苦笑一声,道:“王爷,这几日来咱两人开口,除了瑜儿的病情,所谈最多的便是耀华。你张口闭口,尽是在夸奖你的孩儿,说得耀华这里是如何好,那里又是如何好,似乎天上地下,只有你的孩儿当属第一。罢罢罢,算平某知道,你有个十全十美的好儿子啦!可你如此不停口的夸赞,却令我这独生爱女至今躺在病榻之上,生死未卜的父亲情何以堪?”
福亲王道:“本王早已说过,瑜儿绝不会有事。她是经京城有名的大夫亲手诊治,开下药方。府中上下,也全是按照这方子,给她熬汤煮药,咱们看待问题,还要多从乐观一面入手。要说耀华这孩子嘛,可实在是本王捡着宝了,如此懂事能干,难道平庄主不希望收他做半个儿子,咱两家亲上加亲?”他几日前还只是从旁委婉试探,平庄主始终不接暗示。福亲王算不得是个耐心十足之人,终于按捺不住,直言相询。上官耀华这几日连番苦思,将诸般阴谋俱都虑过,唯独对福亲王有意撮合两人,是做梦也未曾想过。只因福亲王早前交待任务,命他寻来赤砂珠,好助李亦杰迎娶平家小姐,此事向来便不关己,自然从未想过揽到头上。再联想到近来两人看自己的种种怪异表情,在暗处交头接耳时的神秘,连平庄主看待自己,眼中也不再怀有排斥,倒多了种岳父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之意。想明这一切,当场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好在硬生生忍下。实则此事全由福亲王一手操办,平庄主对上官耀华倒未必有如此赏识。不过是他先入为主,才将一应不相干之事硬是牵扯到了一块。
话既说到这份儿上,平庄主便再如何迟钝,也终于明了福亲王用意。身子略向前倾,肘端压上棋盘,干笑道:“王爷的用意,我算是听清楚了。你这是想给两个孩子许下婚约,让咱二人来做儿女亲家?”福亲王喜动颜色,应道:“正是!论起本王家境,以及我王府在武林中的地位,毫不自谦的说上一句,也不比李盟主差过多少。何况你老弟也清楚,李盟主早已心有所属,他来向瑜儿提亲,不过是奉那韵贵妃之命,充其量也是朝廷操控的一颗棋子罢了,又怎能指望他真心待瑜儿?何况我见这两个孩子,也算是郎情妾意,只是彼此都不愿表达罢了。我儿子不说,只好由我这个做义父的,厚着脸皮来代他提亲。对耀华而言,瑜儿美若天仙,能娶到这样的妻子,是他的福分,我担保他若得此幸,令爱不单是正室夫人,更是本王唯一的媳妇!从今以后,本王也会督促他用心专一,不会三妻四妾。对于瑜儿么——平兄弟莫非是觉得,我家耀华配不上你的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