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张开嘴,从嗓子眼里自然而然的喃喃道:“阿娘!我好疼!”
那稚嫩而虚弱的声音,就像一只胆怯的幼兽,隐藏着索元礼从未有过的脆弱,似乎自己花费数十年,经历了无数痛苦铸造的堤坝,在那个温柔的声音面前一触即溃了一样。
泪水已经模糊了索元礼的双眼,他为自己编织的厚壳,铸就的心防,犹如千疮百孔的堡垒一般轰然倒塌。
“阿娘!阿娘……”
他仿佛和心里那个脆弱的孩子融为一体,不住的呼喊着。
“娘在这里!”
这时候黑暗撕裂了,一个瘦弱的身影,突然之间撑开了那厚重犹如山岳一般的黑暗,索元礼接着这丝微弱的光芒看清了她,组成她的零件虽然精密,但索元礼还是认出了‘她’的身份——
“一个陪伴型的机关人!”
“怎么可能?”
索元礼已经察觉到自己被困在哪里了!
那是机关坊变形之时,经脉运动产生形变的夹墙轨道。机关坊乃是机关术最高的造物,拥有无匹的动力,想要强行干扰、阻止机关坊变形,就算是力量最强大的工坊机关人也难以做到,更别说力量最为弱小的陪伴型机关人了!
而且——机关律是绝对禁止机关人破坏机关坊的。
索元礼亲眼看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怀疑的一幕,但他的心里却并无半点欣喜,反而在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的那一刻,彻底崩溃了!
“娘……”他的身影变得非常稚嫩,仿佛回到了昔年那个孩子的身躯里,低声呼喊道:“我好痛,元礼好痛!”
她用自己的身躯支撑起了机关巨大的闭合力,然后小心翼翼,犹如捧着这个世界最珍贵的珍宝一样,将索元礼如今小小、残破的身躯抱了出来。
这时候,索元礼才有心察觉到自己的伤势——那是他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创伤,他的半边身体几乎被碾压成了肉泥,除了一颗头颅勉强算得上是完好,其他地方都已经残破不全。
“这是,我受伤时的记忆?”
索元礼心中十分震撼:“这是我失去的记忆?这是我的……过去?”
索元礼察觉到,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在了自己的胸口。
他看到那个机关人的睫毛之上,点点晶莹落下——“她哭了?机关人也会哭吗?我为什么会叫她阿娘?为什么……我的心好痛?”
虚弱和冰冷渐渐笼罩了他,索元礼清晰的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脱离自己的身体。
他失血太多了!没有人能在失去那么多血液之后还能活着。
索元礼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在一点一点慢下来,突然渐渐流失的知觉感觉到有人在处理自己的伤口,它将断裂的骨骼取出,修补血管,渐渐的他的身体又充实了起来,又能感知到了自己的手脚,和一部分内脏的运行。
但流失的血液还是让索元礼越发的虚弱。
这时候,一种强烈的情感让他睁开了眼睛,他看到那个机关人已经残缺不全,她取出了自己所有重要的零件,去替换了他残缺的身体,这又是一次绝对违背机关律的行为,机关人不得伤害人,这是机关律中的天条!是绝对铭刻于所有机关人机关核上的命令!
即便是为了治疗,割裂人的身体,也算是一种伤害!
所以长安才会有需要专门获得虞衡司许可,专门用来辅助医生治疗的机关人。
但无论如何,机关人主动改造、替换人的身体也是绝对不允许的,哪怕是为了救人!
“不,不要!不要!”索元礼察觉到她在用仅存的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已经明白了什么。
他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阻止她,但她已经将手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再掏出来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犹如宝石一般闪烁光华的机关核,就出现在了她的手心。
机关核是机关人的心脏,也是机关人的大脑,一个掏出了自己的机关核的机关人究竟以什么在支撑自己的运行,这将是一个奇迹?
但索元礼已经无法见证这一幕了!
他的心脏处,一个新的力量涌入了进来,使他的身体属于机关的部分换发了生机,重新支撑起人类那一部分的运行。
“娘!”
索元礼看到那个身影栽倒在黑暗中……
他听到自己的父亲焦急的大喊着什么,赶到了自己的身旁。他察觉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父亲,用他的大手捧起自己,震惊地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和充填其中的机关零件。
但索元礼只想伸出手,触碰那个宛若一团破碎零件组成的躯体。
“你的母亲,曾经给予你两次生命!”
索元礼回想起自己因为那非人的痛苦折磨,恨上所有机关人之时,父亲复杂而痛苦的神色:“她也为你牺牲了两次生命!你承载着她的爱来到人间,不应该去播撒仇恨和痛苦!机关寄托着我们的情感,也回应着我们情感,这就是我们与机关的联络……”
我的母亲,在第一次给予我生命的时候死去了!
我的父亲为了让她能看着我长大,制造了一个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机关人!
父亲是一个手艺高超的机关师,也是长安一个普通坊群长乐坊的坊主,每天都非常忙碌。在我六岁的那一年,他为了长乐坊的复兴,参加了坊群纳新的争夺战,凭借自己高超的手艺,赢得了新坊归属权。
当天,整个长乐坊举行了盛大的坊市迎坊仪式,组成坊群的机关坊都会移动、变形,来接纳新的机关坊!
“最讨厌爹了!”
已经一年没有见过父亲的自己,在那一天异常的愤怒。
甚至冲着带大自己的她大喊道:“你才不是我娘!我娘已经死了!你只是个机关人!”
匆匆离去的自己,没有看到身后她心碎的表情。抱着想让父亲焦急寻找的想法,自己爬到了长乐坊最为隐秘的一处夹墙密道之中,藏了起来……
但那一天,长乐坊天塌地动,巨大的坊群内所有机关都运动了起来,飞檐犹如水面的船队一般流淌,宫殿和屋宇像是积木一样拆分变化。
而自己藏身的夹墙密道,也从四面八方,朝着自己挤压而来。
一切就此发生……
狄仁杰的意识沉入机关核中,他无法接着往下看索元礼剩下的记忆,不仅是他不愿强行再窥探索元礼的记忆,也是因为索元礼的意识已经苏醒。
机关核中的一片黑暗里,出现了索元礼的身影,那颗机关核在他心脏的位置释放着能量。
此时他的身影已经不再是那个年幼的孩子,而是自己最后见到他的模样,他赤裸的身体上满是伤疤,纵横交错的,让人怀疑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机关零件添补在他残缺的身体中……
褪去所有伪饰,此刻的他竟是如此的脆弱,已经泪流满面。
周围的幻象还在变化,有索元礼躺在座椅上,由父亲调制他体内的机关;有他的父亲被坊内的民众唾骂,将铜钱砸到索矩的身上;有索元礼的身体成长时,机关和血肉挤压让他痛苦的颤抖;有成年之后,一个人放肆饮酒,想要麻醉自己……
当这些幻象淡去,黑暗中的人才缓缓开口道:“怀英!”
狄仁杰也没想到,海池居然另索元礼机关核中的记忆活了过来,两个形同陌路的好友再次相逢,竟然是如此奇妙的一种际遇。
他微微叹息道:“未想到,海池居然如此奇妙,另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元礼,你还是抱着必死之心,也要实现你那个令长安机关人消失的‘理想’吗?”
索元礼久久沉默,他低下了头:“我并不恨父亲,小时候我或许很少见到他,但自从我受伤之后,他为我不惜一切……随着我成长,需要替换很多昂贵的机关零件,需要买很多的珍贵药材,他一个人肩负起了这些,甚至不惜毁掉自己积累的名誉……”
“永业坊因为父亲渐渐无力维持而破败,坊中的民众都骂他的贪婪,骂他自从迎回新坊后,自得自大像是变了一个人。只有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我看着他渐渐衰老无力,我看着他为了我去接许多不屑做的活计,这些我都深深的记得……”
“我曾经怨恨过自己,怨恨过机关,甚至怨恨过父亲,但每次想要回忆我是如何受伤的时候,我总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像是痛苦,屏蔽了我的记忆……”
“但我……但我怎么能忘记她?忘记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人。”索元礼埋头在胸口,无力道。
黑暗中传来的啜泣之声……
狄仁杰并没有趁此机会去询问神秘组织的阴谋,而是安静的陪着挚友,经历这段痛苦,而珍贵的回忆。
巨大的痛苦,会让人下意识的忘记一些事情,当日索元礼幼年遭受如此重创,或是因为身躯残缺的巨大痛苦,或是因为最后他不愿见到的那一幕,都令他失去了那段记忆。
而被改造成机关人后,在身体中日夜与血肉排异的机关,以及自我身份认知的失控。都让索元礼深深的怨恨自己,认为自己是一个怪物。
最后才选择了憎恨所有机关人,憎恨着自己。
但这种憎恨,在重新想起过去的记忆的一瞬间,犹如阳光下的雪一般,冰消瓦解,就此崩溃。
黑暗中,内疚如虫蚁一般啃噬着索元礼的心。
索元礼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那个孩子真的十分信任我,因为制造它的机关师绝对是一个生手,所以它比同类来说显得有些愚笨,被送来我这里维修了几次。”
“每次都想很笨拙的讨好我,后来我实在厌倦它的讨好,便把它彻底修好了!”
“此后,它就很尊敬,也很信任我。但我却不相信机关人也会有感情,利用了它……”索元礼深深叹了一口气。
狄仁杰却冷笑道:“你应该道歉的不只是小七……还有元芳和我!”
索元礼叹息一声,对狄仁杰道:“关于神秘组织的真实身份我的确知道很多,但我还是不能说太多,唯一能告诉你的便是大理寺盗窃案的目的……”
“神秘组织的真正目的,就是大理寺秘阁之中所藏,记载着长安各大坊市的机关、暗道、夹墙、经络和每个机关坊坊主上报朝廷的坊市机关总图。”
狄仁杰倒吸一口冷气:“这东西一旦落入长安的敌人手中,这座城市对他们就再无秘密了!”
他转念一想,突然开口道:“所以,你们之所以设局在云棋台,也是因为云棋台地处长安的最高处,可以看到大部分坊市内的情况。相当于俯窥长安坊市,可以画出一个更为简略的地图。获得这份地图之后,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索元礼沉默了……
狄仁杰站在那里,缓缓渡着步道:“我不会逼你说出一切,但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查明真相,守护长安!”
索元礼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谢谢你,怀英!”
此时,海池之上已经接近黄昏。
日渐低落的日头令海池边的行人渐少,洁白的巨石围砌的水面平静,池水倒映着夕阳的余晖,点点星月之光从渐渐黑暗的天幕中透出,点缀在水面上,犹如碎金银。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站在海池的岸边,默默地俯视着,池水如古井无波,倒映着他的影子。
水中倒映的少年,也如这池水一般,平静漠然。他的周身是无穷浩瀚的宇宙,星辰仿若点缀着他的披风。
他向着水面伸出手,指尖捻着一枚白子……
白子落在了星辰之中,停在了水面上!
棋子紧贴着水面,犹如悬在镜子上,一点波澜微微扩散,扩散的越来越快,瞬时间便横扫了整个海池。
天机魔道的力量,笼罩了海池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