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猗说,目下,陈才人出宫,身份不止于“天使”“中使”“中大人”,而更像是皇后的私人代表,她打交道的,不止于王公文武眷属,也包括“王公文武”本人。
她虽自称“婢子”,但没有一个“王公文武”敢真将她当作“婢子”,即便宗王见她,都是平礼——她敛衽,对方一定作揖还礼。
品级略低的官员,对她多有“过礼”——长揖到地;其眷属,甚至有对她行拜礼的。
煊赫如此,向伊请托,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吧?
意外,不过是你一个人的意外。
何天自然而然的想其一个人来——东汉安帝乳母王圣之女伯荣。
这位伯荣牛叉到什么程度呢?
两件事足可说明:
其一,汉安帝的老爸,为清河孝王刘庆,安帝即位后,追封老爸为孝德皇,山陵曰甘陵,伯荣作为“中使”,“致敬甘陵”,排场极大,“朱轩骈马,相望道路”,这也罢了,关键是——
“使者所过,威权翕赫,震动郡县,王、侯、二千石至为伯荣独拜车下”。
划重点:“王、侯、二千石”对伯荣行拜礼。
另外,“发民修道,缮理亭传,多设储偫,征役无度,老弱相随,动有万计,赂遗仆从,人数百匹,顿踣呼嗟,莫不叩心”。
其二,伯荣通于故朝阳侯刘护从兄瑰,刘瑰娶伯荣为妻,乃得官至侍中,并袭刘护爵。
这是非常离谱的,彼时,刘护的同产弟刘威尚在,袭爵,怎可以轮到一个从兄?
这碗软饭,味道实在太好了。
史载,伯荣与其母王圣“扇动内外,竞为侈虐”,“出入宫掖,传通奸赂”。
目下,阿舞当然还不比伯荣,但会不会终有一天,也变得同伯荣一样?
如果阿舞真的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何天……很难过。
但,仔细想想,他了解阿舞吗?
其实不了解,而他也从未真正有心、费心去了解。
阿舞对他,好是真好,好到叫他怀疑,她是不是喜欢自己?他不晓得这是不是错觉?或者,阿舞对他好,仅仅因为他的识见智谋,对于皇后来说,不可或缺?
然,现在看来,不说“识见”,若仅仅是“智谋”,也未必是“不可或缺”了。
对于皇后,何天的感觉,同样五味杂陈,要说“好”,皇后对他,也是真好,何天因卫氏而同皇后“分手”,但有一说一,皇后灭卫瓘门,其实是一报还一报,同时也为消除隐患,无所谓善恶,更非针对何天。
何天既不肯再为皇后服务,也就很难再对皇后施加影响,愈往后,关系愈淡,欲有所影响,愈难。
还有一个贾谧,他的地位,超然于贾模、郭彰之上,据郭猗说,朝野乃至市井圜圚间看贾谧,几与储君无异,已经有人暗地里喊他“贾太子”了。
请托贿赂,直接找上贾谧的,倒是不多——高攀不上呀。
贾谧自己,似乎也不屑于蝇营狗苟之事——他也不缺钱;事实上,贾谧的起居服用,室宇崇僭,器服珍丽,歌僮舞女,选极一时。
贾谧素以才学著名,他最大的兴趣,乃是招揽天下名士,拿他自己的话说,“开阁延宾,大兴文章。”
“他周围的一班人,”郭猗笑说,“都说贾长渊‘汉之贾宜,不能过也’。”
“他周围的人——都有哪些呀?”
郭猗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过去:
“渤海石崇、欧阳建,荥阳潘岳,吴国陆机、陆云,兰陵缪征,京兆杜斌、挚虞,琅邪诸葛诠,弘农王粹,襄城杜育,南阳邹捷,齐国左思,清河崔基,沛国刘瑰,汝南和郁、周恢,安平牵秀,颍川陈畛,太原郭彰,高阳许猛,彭城刘讷,还有……对了,中山刘舆、刘琨。”
何天轻轻“哼”了一声,“郭彰也在里头……这就是啥‘二十四友’了?”
郭猗笑道,“对!原来你也听说过这个名号?”
顿一顿,“其实,想往贾谧身边凑的,远不止‘二十四友’,不过,其余人等,在贾谧眼中,等而下之,看不大上就是了。”
何天想起贾谧“案牍劳形、等因奉此”的自况,心说,贾明公,你整天忙着“开阁延宾、大兴文章”,哪儿有时间“案牍劳形、等因奉此”?
朝局如此,隐忧愈重,何天却不知何以措手足?
踌躇良久,最后——
算了!既不得要领,那就暂且抛开不理吧!
眼不见,心不烦。
眼见者,是春暖花开,既如此——
老子游山逛水去也!
何天向李秀发出“同游山水”的邀请,美其名曰,“剑舞于山水之间,天滋地养,日精月华,也是精进之道”,还郑重其事的当面、双手向李老师呈递了一份请柬,而李秀也明显的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拒绝了。
何天颇以为憾,若这份请柬不是当面呈递,而是送到“藏师”的“金屋”,李老师有足够的时间犹豫,说不定,犹豫来、犹豫去,最后就答允了呢?
唉,错过一次感情进阶的良机!
不过,俺并不丧气。
机会这种东西,是可以被创造出来滴,过些天,看俺如何再接再厉?
这一回,就让俺独享山水之乐吧!
话说,大半个冬天,几乎天天被李老师虐,也该出去松快松快了!
何天将云英、雨娥、小厮、御者、车马都留在别墅,自己手拄竹杖,腰悬长剑,脚蹬木屐,独自徜徉山水间。
云、雨本来要求随侍的,但何天坚决不允——婢女随从跟着,哪里还有“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的意味?
话说,这是何天第一次“腰悬长剑”。
何天学剑,大半个冬天下来,学的还是木剑,他曾经试探着问李老师,啥时候换真剑啊?
李老师很不耐烦,“欲速不达!你现在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于是,只好趁着游山逛水的机会,意淫一下,过过干瘾了。
过去一年,何天的“游山逛水”,其实以“游山”为主,今天,想着春水初生,就正经“逛水”罢!
何天走山腰的车路,由东而西,与山脚下的谷水,遥遥平行。
他心胸舒展,脚步异常轻快,一气走了十多里,地势愈走愈低,终于,前头传来淙淙的水声——应该是一条注入谷水的支流。
转过一个山坡,果然,眼前一条宽阔的谷涧,清澈见底。
两岸坡度平缓,各色野花风中摇曳,何天步入花丛,沿岸折而向东北。
走了三四里,谷涧折而向西,隐有人声传来。
欢声笑语,不止一人。
何天亦不以为意,恁大洛阳,胜日寻芳泗水滨者,自然不会只他一人。
但转过涧湾,不由大大一怔。
十余丈外,竖起了一道极长的帷幕,由岸边向北延展——竟看不到尽头!
也即是说,前路,完全被这道帷幕挡住了。
帷幕之外,站着十余名挺胸凸肚的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