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顶帐篷,从城中官仓取出,供给百姓安睡。
今日,这城外上万人,当真是要以天为被、以地为榻。
官道旁。
土坡枯树下,朱瞻基背手而立,静默的注视着远方。
雾气升腾,在星光灯火的照耀下,随风而动,转瞬间已然变换千万形态,如诗如画,在更远处漆黑墨绿的山岭衬托下。
犹如仙佛献礼,正在这片大地上,上演着一场仙佛舞曲。
翻滚。
升腾。
俯卧。
新安卫指挥使孙石,手扶腰间长刀,殷红披风长挂背后,亦是随风而动,沙场乍现。
“回禀太孙,末将已派出数支百人队,前往徽州边境各处关隘,尊太孙命,严加看守。”
朱瞻基无声点头:“前些日子我在京师,与五军都督府闹得不可开交,想必你也听闻了吧?”
这是在说京察军方的事情。
孙石目光转动,稍稍组织了一下思绪,便开口:“右都督来了信,要我等恪守本分,谨记效忠大明,效忠朝廷。”
朱瞻基呵呵一笑,摇摇头:“不要说得那么大,记得你们都是我朱家最值得信赖的人就行。”
这是拉拢。
不属于大明,不属于朝廷。
而是属于皇室的拉拢。
孙石的眼中有流光滑过,当即抱拳俯身:“末将誓死,为陛下、为太子、为太孙镇守徽州。若有召,末将当领兵,杀尽敌酋!”
朱瞻基笑出了声,转身伸手,抬起孙石紧抱着的双手:“来徽州之前,朱勇曾与我说过,你孙石当年是他帐下最悍勇的部将!
每战,必冲锋在前。
不过啊,如今这天下,除了北方九边,谁敢不从我大明?
所以,也只能委屈你现在这徽州镇守一地。不过,像你这等骁勇武将,终究是不能放着生了锈的。
朝廷还需要你,为咱们大明再打下一个万万里的江山社稷!
不过现在,我还需要你在这徽州府,替我……替陛下与太子爷,看好这徽州府。”
这是要交托重任了!
孙石当即一凝,神色郑重。
朱瞻基目光同样凝重起来,深吸了一口,做出最后的决定,当即沉声开口:“今日便与你交个底,好教你知道,我要在这徽州府一地革新。”
革新!
突兀的从太孙的嘴里听到这个词,就算是孙石这样的疆场老将,血手屠夫,也不由的浑身一震。
古往今来,每逢革新,必定是一场血雨腥风。
凡革新,必是遍地尸骸。
那是失败者的身躯。
或是反抗者的残骸。
唯有生死两抉择。
太孙来徽州,竟然是为了革新之事!
这一刻,孙石终于清楚,为何朝廷要让当朝皇太孙来徽州这等偏僻之地。
皇太孙,又为何要在这歙县城,上演先前那般大戏。又为何,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徽州八大姓,整个打包丢入牢房之中。
一切,皆是为了革新铺垫!
他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太孙是在等待着自己的选择。
革新,没有人能够中立!
孙石再次抱拳,目光坚定:“末将!尚且能食三碗饭!还有砍下几颗脑袋的力气!”
这便是应下了。
拿廉颇来自比。
朱瞻基紧紧的注视着孙石,方才若是他迟疑,或是拒绝……
不远处,朱秀带着的幼军卫官兵,手中的弩箭便会奔袭而来!
而已有功劳的罗向阳,将会就地升任新安卫指挥使。
朱瞻基大笑了起来,背着的手轻轻一挥,然后拍在孙石的肩膀上:“听说你家中有数子,现已成年。若是你看得上我那幼军卫,便挑出一位,来幼军卫在我帐外当值吧。”
质子?
非也!
大明的皇太孙,不需要效忠之人献出质子!
帐外当值,这就是皇太孙亲卫!
给孙家后人一个安排。
天大的好处。
孙石当即就要跪拜下去,却是被朱瞻基一把拉住:“替我看住徽州,届时莫要出了乱子,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孙石动容,抱着的双拳有些颤抖,沉着声:“孙家,永世追随大明,誓死效忠!”
朱瞻基拍拍孙石的肩膀,抽回手,再次背着手,想要看看远处,那已经从仙佛献舞,变成妖魔翻涌的雾气,究竟能变化出多少种样子。
“啊!!!!!”
然而,一道突兀的叫喊声,破坏了皇太孙观赏妖魔的心情。
身后不远处,靠在一方土堆上陷入酣睡的徽州知府杨安平,在惊呼尖叫之中醒来。
他满头汗水,慌慌张张的张目四望。
守在他身边的府衙差役,赶忙上前安抚自家老爷,凑在耳边小声的交代着事情。
许久,杨安平猛的转过脑袋,看向朱瞻基这边。
待他看清太孙面容,连忙爬起身,也不管身上沾着的泥土枯草,赶忙跑了过来,跪在地上。
“下官糊涂,下官荒唐,竟然在太孙面前贪酒,致使做出醉酒闹事的混账事情,请太孙治罪。”
这就是个憨厚老实人。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一府坐堂的位置上的。
朱瞻基心中大笑,轻咳一声:“起来吧,那酒还是我让你喝的,真要是治罪了,是不是要连我一起治了?”
杨安平听得心惊胆战,赶忙摇头声称不敢。
朱瞻基无奈,只得再次强调:“站起来!好歹也是我们家正四品的知府,怎能这般唯唯诺诺!”
杨安平一时头大,最后还是在孙石的搀扶下,这才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临了不忘给孙石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朱瞻基见杨安平站定,轻声开口:“方才与孙石说了,徽州府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地方显然已是腐败不堪!朝廷,需要动一动徽州府了。”
一听这话,杨安平连魂都要没了,不是才一起喝过酒的吗?怎么,现在这是又要问罪了?
他正要再次跪下去请罪,却是被孙石拉住。
“你且先听太孙说的。”
孙石说着话,摇摇头有些无奈。
杨安平满脸茫然,看向太孙。
朱瞻基同样是无奈的苦笑着,没来由叹息一声,才说:“乱的是你下面的人,有罪过的是那徽州八大姓之人,徽州同知已经担下了所有的罪责,是他蒙蔽上官,为地方提供便利。
你才在徽州干了几年?能与你有什么关系?安稳了心继续坐在徽州知府的位置上,替我将后面的事情做好。”
杨安平现在是浑然不顾,后面还能有什么事情了,只要不治他的罪,让他做什么都成。
朱瞻基越发无奈,这个杨安平就不是个做官的料。
但现在徽州府确实,也需要一个像杨安平这样的人在。
只有这样的人在,才能最好的推进试点徽州革新事宜。
在目光闪烁中,朱瞻基开口:“你这次京察的平定,大抵只能得个中下了。不过,等徽州后面的事情真的办妥当了,一个京官侍郎,总是跑不掉的。”
六部侍郎,正三品!
虽只比正四品的知府高上两级,但却不可同日而语。
杨安平心中又不由的热切起来。
看着杨安平的模样,朱瞻基最后无奈得甩甩手:“算了,你还是先好好歇上几日,到时候朝廷的旨意,差不多也就下来了,你也就知道往后要干什么了。”
说完,朱瞻基背着手,摇摇晃晃的就往城里走。
杨安平当真是一脸茫然,就差将这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他无助的看向一旁的孙石。
孙石耸耸肩,抬抬手:“杨知府,你也看见了,太孙说了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现在啊,听话。
按着太孙的意思,好好的歇上几日,往后啊……怕是就没有能歇的时候了……”
孙石说完,临走前在杨安平的肩上拍拍,同样是摇晃着走开。
现场,独留下茫然的杨安平一人。
看着空荡荡的眼前,杨安平郁闷无比的狠狠跺跺脚,却是不想引动麻经,一时再次大喊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