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主人早前便吩咐过,捉黑山王这事凶险至极,每年镇里必有人折损,他于心不安,自今年起多加五成佣金,烦请白镇长代为抚恤丧户。”秦涛说完把台面上一本流水账推过来让白继忠签字画押,之后袖起了手,面带微笑地立在那里。
白继忠心头一动,感觉眼窝热了起来,也不多说,朝秦涛拱了拱手,提笔签了名字,然后掏出随身带着的麻布袋子,将金锭一股脑都倒了进去。
过了半晌,众人见镇长拎着沉甸甸的袋子出来,知道今年的活计至此算是大功告成,都兴高采烈地吆喝着,赶起空车离开公府,准备照往年一样,趁早出中都城,再赶三十里路投北面县城外一家熟识的驿站住宿——那里的烧酒和厨娘都美妙得紧。
白继忠却说,“今年伯爷额外发了赏钱,爷们都辛苦这么久,今晚就在中都找个好地方歇脚,每人再发二两银子作赏钱,明儿一早上大集给家里添置些京货再返程也不迟。”
众人听了,更是雀跃不已。
夜灯初上,月色明朗,中都方圆五十里的每条大街都人头攒动,更比白天热闹。
众人在城北一个小有名气的酒肆喝酒,白继忠早前到钱庄把金锭换成了兑券,额外换了些银钱分发下去。
白继忠喝了几杯酒,便带着高二和胡三两人早早下桌,出了酒肆,往南折回走了几里路,在熊罴伯府后门的一家酒肆里捡了个座位坐定。
三个人点了一坛中都人常喝的“庆平老曲”,配上四碟小菜,只是慢慢品酒,既不动筷,也没有多少言语,和周围的喧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此酒名为“庆平”,是二十年前天道军入中都后专门令监醴司酿制的五千坛曲酒,以此来预先庆祝大平立国,之后更是成为了宫中御用的酒水。
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大多只是叫这个名字,却极少是当年的陈酿。若是一坛未动封口的庆平老曲,市面上绝对可以叫出天价来。
白继忠此刻看着这酒,心里却百般不是滋味。庆平,庆平,当年大平立国对于他来说,恰恰是厄运的开始。
这店里摆了小二十张桌子,此时已没有几桌空余,不少仆役打扮的汉子在那喝酒扯皮,还有几桌吃得差不多,干脆在酒桌上掷起了骰子耍钱。
“这二十年来,中都倒是没有多大变化,酒还是那个酒,人也还是那群人。”白继忠感叹着,虽然自己年年都来这里,可却觉得自己是个外乡的看客,眼前的繁华喧闹、喜乐悲苦都和他毫不相干。
“是啊,倘若没有当年那场北伐,咱们老兄弟说不定就一直住在这里了。混得好的,没准能在万安大街上置办一套宅子,再开几家商铺。”胡三苦笑道。
高二瞟了胡三一眼,显然是对他这种安逸想法嗤之以鼻。
当年各军分为两路,一路或是出征或是接防,另一路则划归朝廷禁军留在了中都。
若是如此回想,他们倒不如当初选择后者,起码能在帝京城里过二十年安稳富贵的日子。
“万安大街寸土寸金,你我恐怕买不起。至于真有钱开商铺,倒不如开个酒肆痛快!”白继忠倒是不以为意,接着胡三的话逗趣。
“是啊!开一间三层楼的酒肆,里面都用花梨木来装潢,摆上几十套桌椅,再配上最好的老曲小菜。别的人来了,一壶酒三两现银,一套菜二两现银。若是咱们军中的老兄弟来了,包吃包喝,还可以往家里带!”胡三继续畅想着,说得手舞足蹈,高兴得像个孩童。
“只是我们当年到底去了北边,当酒肆老板的梦就等下辈子再圆吧。”白继忠蓦地失落,他觉得自己没有让这些兄弟们过上好日子,又开始暗暗自责起来。
“只要咱们这些老兄弟在一起,管他在中都喝酒吃肉,还是在北镇吃糠咽菜,都是一样的!”胡三看出白继忠情绪不好,连忙宽慰。
“这些年来,我们的日子虽然清苦,可比起当年冤死在白驼盟的那些兄弟,已算是幸运了。”白继忠手里紧握着酒杯,忿忿说道。
“白大哥此番可是有了什么新的发现?”胡三见高二依旧一言不发,忍不住悄声问白继忠。
白继忠摇摇头,并未答话。
如今,熊罴伯府是他们唯一能联系到过去的线索。可每年能进熊罴伯府的只他一人,今年也与往年并没什么差别,根本见不到闻羽。即便是这样,他已将伯府里的布局,特别是账房里的事务记得清清楚楚。
按那些账簿的封案上所记,闻羽平常的开销极大,而且大多用在消遣玩乐上面。
“元春”是中都最高档的胭脂街,里面高高低低二三十家春楼,一掷千金的纨绔公子穿行其中,车马昼夜不绝。
“赌马”则是中都城里皇亲贵族们看着北狄赛马,一时兴起出点子。他们凑钱在城南扒干净个阔场,养了十几匹百里挑一的北马,专门用来下注赌斗。
“酒肆”自不用说,虽然少有能与四通酒肆相比的,可也不是寻常百姓敢进去照量的。
“汤池”则是指烧热了山泉水的洗浴之地,里面还有蒸炭发汗的木房,喝茶对弈的雅间,娇娘骑在背上拔火罐、刮背痧的花房,绝对是销金撒银的地方。
其中让白继忠最好奇的是那本“雀儿香蜜走账”——按着其他账簿揣度字面意思,无非是笔提笼架鸟的花销。
可是,单为这等小事立一本账绝对不合常理,即使拿金银喂鸟,也花费不了许多,更何况写的是用香蜜,大可不必为此纤毫微末之事单开一本独立的账簿。
白继忠清楚地记得,那本账册放在了一排专户的最左边,若非平常不用的,就是常常要用的,自己也只掌握这些线索,反而心里的疑问愈发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