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大吓得轻喝了一声,他根本没见白继忠往他这边瞅过,不知自己和肖勇是何时被发现的,心想到底是闯了大祸,只好顺着墙头溜下来,拽着肖勇的胳膊,两个人战战兢兢进了院子。
高二侧在白继忠一旁,袖着手站在那里,脸色依旧阴沉。
胡三看都没看两个人,自顾自拿起竹筒,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然后用余光瞄着白继忠。
镇里都是军籍,平日里莫说是偷盗奸邪,便是有些许不公之事,都要白继忠这个老长官处置。老老少少大都和睦邻里,守望相助,在这个官兵不近的地方居然可以夜不闭户。
路大这些年轻一辈自幼是白继忠看护着长大,对他半是敬畏,半是爱戴,从没看见他发过火,但还是有点怕他。
他们也只是从父叔酒后絮叨战场往事时,才偶然知道当年天道军里的晋升规矩全以斩敌记功:斩敌首两籍迁伍长,四籍迁什长,所带营队斩敌首五十籍方可迁百人长。
按这个来算,且不论高二和胡三两个百夫长,白继忠二十五岁携家丁跟随李天道起兵,万顺五年至十一年,短短六年之内就当上了指挥副使,单他自己刀下的鬼魂要以成百上千记。
杀一人,不死不难。
杀十人,不死,就是本领超群。
杀千百人,仍不死,在这群年轻人的心目中就是比黑山王还厉害的魔神大王。
白继忠抬手一比划,肖勇会意,忙吧颠把院子的木门阖上后,回来和路大一起低眉臊眼地杵在那里,双腿发抖,根本不敢放声。
“路大,肖勇,眼看都小十年了,镇里循环往复地往京城供送活熊罴,你们可想过是为何?”白继忠叹了口气,像是终于要交代一个深藏的秘密。
其实从熊罴伯府下了那道令开始,镇里的年轻人都在私下议论不远千里运送熊罴是为了什么,不外乎几种:
一种是京城的皇亲贵胄们喜欢在园林里养猛兽;一种是熊罴这兽正应了伯爵的封号,定是每年拿去做什么祭祀;还有人说伯爵每年都剁了新鲜的熊掌上御供……
但这些都是猜测,镇里初来的那些长辈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从来不谈论此事,连后辈们问一句都不可以。
虽是好奇,可镇里的年轻人每当拿到一年的佣金时,就暂时忘了议论此事,只有谁家的猎户在山里丧身才又想起来。
所以,白继忠这问话一出,两个人思绪烦乱,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
“当年天下初定前,我和你们的父辈在这黑王山北打了一场败仗,五百精骑,一千步卒只活下来这五十几个。大平立国之后,先帝问罪下来,才把我们迁到北镇,一晃就是小二十年光景。”白继忠开了口。
“千余个人一战都没了?”路大只听这几句就觉得心惊肉跳,仿佛就看到硝烟弥漫之中,自己的父亲从死人堆里挣扎爬出来,双眼空洞,一脸血污。
“不错,当年我们这一支人马在家乡随先帝起事,号称南楚营,转战四方,荡平百县,杀敌万记。”
白继忠说到这,眼睛里流露出豪迈的光芒,仿佛时光穿过这晦暗的月色,一瞬间流回到自己金戈铁马的青壮年华。
“那得是遇到了什么样的劲敌!”路大不禁感叹。
照白继忠的话想来,如此强盛的军队当年在那荒僻的蛮族流民之地征伐,应是所向披靡,却为何遭此覆灭之灾?
“劲敌?北狄的白驼盟骑兵,人不过数千。”白继忠说到这的时候,面色变成了沉重的绛紫色。
路大和肖勇听到这,互相看了一眼,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
北镇临近狄人地界,可即便狄人真地打过来了,恐怕也不屑于拿下这个荒凉地方。虽是如此,镇里的年轻人还是对那些神秘的外族心存忌惮。
“你们可知军队当年的番号么?”白继忠问完,看了看高二和胡三,两个人的表情也凝重了起来,挺了挺腰板,像是要迎接一个神圣的名号。
这一刻,三个长者肃然而立,就连呼吸都在院子里同进同出,掀起了一阵肃杀的风。
“不是南楚营么?”肖勇听白继忠刚刚说完,而自己老爹在逗小孙子的时候也提过两次,当时本没当回事儿,现在想起来,觉得应该差不了。
“那是早年起事时的番号,亨顺六年起,我们自汉州出发后就改叫熊罴营,中都北伐之前又改制熊罴军。”白继忠一字一句,面色凝重。
“熊罴军”三个字一出来,院子里的五个人都没动,但内心都躁了起来。
高二和胡三欲言又止,像是嗔白继忠把隐晦的事情说了出来。
两个年轻人则更惊地说不出话——大平立国之时,分封功臣爵祀有百余个。
一般的文官功臣往往是按着乡籍,如富乡侯、东乡县子、连山县男,当时最高只有富乡侯宁迟一位侯爵。
而武官勇将的礼遇则大不相同,是按着军中的番号或者战功来的,以示尊崇,因为没有封王,全天下最高的五个公爵,除了朝中的相首刘鹤群破例封为汉国公,其余四个给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神兽番号的领军大将,如今这几家分镇东西南北四个边都。
再往下数,平江侯、荡越伯一类大多也是侯爵和伯爵,却从没听说过有熊罴军或者熊罴公。
此刻想来,战败之军,幸余之人都被问罪戍边,即便当年有过这么一支队伍,没有封爵也是自然。
可再一联想,现在北镇封主的爵位就叫“熊罴”,按照其他神兽封爵推理,很可能在延平元年沿袭了当年熊罴军的番号,究竟为何出此巧合,却是他们两个想不清的事情了。
白继忠不再讲当年之事,回身抽出胡三腰间的竹筒,仰起头灌了一口酒,松了松紧绷的喉咙,语气变回平静,“这些事我们这一辈本早已约定,不再跟后辈人提起,今天你们两人既然撞见了,也就说到这罢了。过去的事情蹉跎难堪,当今镇里才返了些许生气儿,回去也不要跟他人讲了。”
路大皱着眉头,他虽然心里想不清,但忙乖巧地点头,转身就要往外走。
肖勇早已抖得跟筛糠一般,见路大要走也忙转身跟着,忽然却又回头问了一句。
“镇长,那咱为何要用人血来喂这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