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如此絮叨大叔,你倒把这么珍贵的酒拿出来分享,我此刻却觉得有些受之有愧了。”许念恩双手轻轻握着酒杯,目光流转,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
“苗酒本来就该黎人喝,也只有黎人才会喝,让你来喝就是这个道理。”都护转过头望着轩窗外的圆月,刻意不再看她。
自从许念恩到来,他总有一种与家乡、与故人亲近的温暖,即便只是一种错觉,可这种情绪在喝下几口酒后更加升腾起来,他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听你平常所讲,你母亲该是桥寨人吧?”
许念恩笑意盈盈地点头,一脸自豪地掀起薄纱的袖口,露出葱段般的臂膊,上面赫然有一处桥寨徽识。
黎人的祖先出自蚩尤统领的八十一寨,当年在两河被炎黄联手打败后,余部大多向西南流离辗转,不为华族所融,历尽艰辛危难,到了这百十年来只剩下天、地、日、月、石、树、竹、岩、桥九个大寨,三五十万人口。
黎人各寨以云纹天寨为首,天寨主祭祖先蚩尤,专以征伐用武、护卫黎人为职责,其余八寨也自有分工专长,而桥寨专长的正是以药渡人、救治病患,寨中出了许多精通医药的美女。
黎人中自来就有“嫁郎当嫁天寨郎,娶娘当娶桥寨娘”的俗谚,而此刻两人正坐在一桌,不知是否天意使然。
“大叔,看你头顶的云纹陈旧,胸口的云纹托日却相对新一些,当年该是被选作天寨黑社的大鼓头了吧?”许念恩说完又拿起酒杯,学着都护的模样很珍惜地啜了一小口,然后抿嘴笑着起身,就地跪了下去,两手举起,十指贴紧放在额头眉心处,颔首不动,这是黎人拜见苗王的礼节。
黎人九寨无论男女,在七岁闭灵(黎人认为两性区别的年纪)后便要文上各自的寨徽,都护头顶的云纹就是如此而来,许念恩自己臂膊上的徽识也是那个岁数文的。
九寨的首领管治由各自的祭鼓社担任,祭鼓社又分一个黑社(宗主)八个白社(分支),分别对应九个鼓头,掌管不同事务,黑社为首的叫大鼓头。
都护胸口的云纹托日按着黎人规矩,当是作为新选定的大鼓头,在十五岁成人礼时文上去的,这个徽识只有天寨黑社大鼓头才能使用。
天寨是九寨之首,黑社大鼓头又是天寨之首,这云纹托日的徽识相当于黎人的王印,此刻在他胸口却残破不堪,全然看不出原来的恢弘气象,倒像是一个囚徒的墨刺。
“什么大鼓头、小鼓头,在华族的眼中向来与走狗没什么分别,远没有这都护来得显赫!”他自嘲地说罢,示意许念恩起身坐了回去,满面萧索地摆弄着手里将空的酒碗,不知在想什么。
“除了华族,当今天下四方族群,只有黎人活得还算快乐安稳,楚地南都十三府黎人安居乐活,繁衍几代,户口已不下三百万,我虽不知当年诸多屈曲,但也猜得到,大叔这些年定是为此耗了不少心血吧?”
“你说的这些都是南星的功劳,与我何干?”都护听着黎人过得安好,不自觉地愈发放松起来,说话时居然露出一副小孩子执拗般的童真表情。
“朱雀国公镇守南楚,协和苗寨是这十来年间的事情,若当初黎人都被屠戮殆尽,又岂有后面的起死回生,欣欣向荣?”许念恩不禁感叹了一句。
“你到底是谁!?”都护听到这,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一如两人十天前初次见面时一样,那双眼睛仿佛放出了威慑的信号,整个人像是一条已经竖起颈子,随时要向对手发起致命一击的毒蛇。
“只要不是北狄派来的奸细便好,大叔你怕什么?”许念恩愣了一下,眼波一转,随即又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南星是朱雀国公入门前的闺中名字,当世的年轻人多有不知,我刚随口说出这个名字,你便接着讲起朱雀国公来,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都护冷笑了一声,心中只道这许家之人果然是中都派来的探子,手腕不错,可毕竟年幼,几番试探下来终究漏了底。
“知道南星怎么嘞?她当初是我们桥寨七叶开大鼓头的女儿,九寨第一美人,这个名字谁不知道才奇怪嘞。我阿妈小时候还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玩,就连大叔你的黎名叫卯蚩,我也早就知道的。”许念恩说完,掐着腰故作生气的模样,皱着眉,撅起嘴,“大叔,你当我不知道么,当初你俩可是苗王指过婚的。”
都护听后,不带任何表情地看了许念恩一会儿,像是她在说别人的事情。他这半生阅人无数,却仍想不明白这个少女黏在自己这里絮絮叨叨,神神秘秘,到底想干什么。
“你的母亲叫什么?”卯蚩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板起面孔继续追查她的身世。
“桥寨溪瀑东边药家的杜若,总不会是假的吧?”许念恩说完母亲的闺名,忿忿撅起了嘴。
“不假。”卯蚩自然记得当年有这么一个小丫头总跟在南星后面一起玩,只是未曾想那个小丫头的女儿如今都这般大了,就大喇喇坐在自己面前。
卯蚩随后又蓦地想起,杜若当年在九寨出事后不久,被南星叫到了终南山上,做了朱雀堂弟子,堂号重明,只是大平立国之后,这个女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未曾想她嫁入了中都许家,又随许云才来到了北都。
他想不明白,许念恩是当年的同族、同门的女儿,这次自投罗网到自己这里,是想做什么?
“你此刻一定是在想我赖在这到底图个什么。你不用想,想破脑袋也没用,我阿妈当初为了报恩,嫁给了阿爸,结果两个人落得不为世人所容的下场。打小的时候,阿妈就常跟我说,将来一定要嫁给黎人,才不受异族白眼相看的折磨。我一想,左右如此的话,不如嫁给这世上最厉害的黎人,就嫁给苗王。谁知你到现在这么一把年岁了,还日里夜里都忘不了旧情人!”许念恩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赌气似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卯蚩……”都护仍坐在那里,嘴里念叨着这个多年未闻的名字,一时间也不深想许念恩的来意,伴着那飘飘忽忽的酒劲儿,仿佛整个人又飘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万里之外,青山翠竹、炊烟袅袅的九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