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
平川机场。
下了飞机,走在前面的许圣哲一声不吭。
直到出了机场,李东开口道:“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招呼。”
许圣哲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他一眼,表情极为复杂,似哭似笑道:“李东,你说,我要是出生在一个平凡家庭,是不是就没有这些事了?”
李东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轻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许圣哲呢喃一声,接着没再说话,迈步走向来接他的车辆。
……
东园。
李东回到家中,脱下外套,沈茜迎上前低声道:“许圣哲没事吧?”
李东摇了摇头,接着看向沈茜道:“这些事你别操心了,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你出入都小心一点。”
沈茜点了点头,一旁的沈雪华却是有些唏嘘道:“许江华也要去了,勉强也算一代枭雄,他一走,当年的那批人,走的就差不多了。”
见李东面露疑惑,沈雪华知道他疑惑什么,解释道:“你以为许江华就在江北有点名气?
你要知道,当年许江华崛起的时代,是什么样的时代。
能在那个年代崛起的商人,谁不是时代的弄潮儿。
说一声枭雄不为过!
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路线,这些罪名,许江华哪样没背过。
就连牢房,许江华也不是没进过。
而且许江华走的还是半白半黑的路子,当然,那时候的商人,其实很多人都走这样的路子。
可以说,当年许江华那批人,都是提着脑袋在做生意,最严重的时期,一批人被拉出来公审枪毙的都有。
其实我知道许江华,是在很多年前了。
当年,我父亲也就是茜茜的外公还在世,就连沈家,做生意也是偷偷摸摸,小心谨慎。
可江北的许江华,名声连我父亲都有所耳闻,算是胆大的那批。
那时候许江华年纪还轻,比我们也大不了多少,能闯出偌大的名头,不少人还是佩服的。
我还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他这个人。
可惜,他一辈子窝在江北,没有走出去。
临老了,又落得个这般下场,岂能不让人唏嘘……”
许江华今年刚七十出头,不过许江华十几岁就出来打拼,到现在都有五十多年了。
而那个年代,做生意,可以说是极为凶险的一件事。
当然,许江华不是一出门就做生意,也不是一开始就做房地产。
龙华雏形建立的时候,比不少企业都要早,倒推回去,恐怕也有三十年了。
在这之前,许江华什么生意都做,或者算不上生意,说是跑单帮的更合适一些。
可就算跑单帮,许江华在业内也算是小有名气,以胆大心黑著称,和这时候的李东有些相似。
不过李东的心黑,那是代指,许江华是真的黑。
那时候,不黑一点,生意也做不成。
能熬过最艰难的时期,在九十年代正式建立龙华,许江华度过的危机比李东要多的多。
这样的人物,算不上传奇,可说一声枭雄的确不为过。
可命运有时候真的捉摸不透,临老了,许江华一手打造的许家,却是出现了兄弟阖墙,父子相争的局面。
大儿子成了植物人,外人不知道谁干的,许江华心里没数?
他要是没数,也不至于中风瘫痪。
而小儿子,为了证明自己父亲错了,为了证明比老大更适合接班,这几年也没少冒险。
到如今,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许江华心里怎么想,这点外人恐怕难以去感受。
沈雪华唏嘘,只是觉得老一辈的人物又少了一个。
而李东却是有些感慨,纵然你家财万贯,名声如虹,那又如何?
许江华妻子早逝,他为了龙华,在妻子去世后就没再娶。
其实不看他的身份,对方也只是个可怜的老人。
没有老伴相伴身侧,两个儿子也不让他省心,最后更是兄弟相残,自己被夺权。
到了最后时刻,更是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
一直撑着不肯走,恐怕也是放不下大儿子。
当然,也许也放不下小儿子,真要能放下这些,当初龙华许圣哲根本夺不走。
这样的活着,恐怕也是极为痛苦的。
想到这些,李东心中感触愈发多了起来,许江华这一生,也许过的精彩,却算不上幸福,自己可不能走他的老路。
……
与此同时。
许家。
许圣哲脚步急促,匆匆往后宅走去。
等到了门口,许圣哲忽然停下了脚步。
跟在他后面的,是一脸焦急的管家,虽然不是名义上的管家,却是事实上的。
身后的老人,在许江华跑单帮的时候就认识了对方。
那时候,恰逢大饥荒。
跑单帮的许江华,难得发了一次善心,丢了几个面饼给现在的管家。
而许家的管家,也算是聪明人,那时候几个面饼可活不了多长时间,就一路跟着许江华跑,跑着跑着,几十年过去了。
从搭手的伙计,到现在的管家,说对许江华的感情,也许比许圣哲还要深的多。
见许圣哲停下了脚步,管家有些急切,眼圈发红道:“阿哲,怎么了?”
许圣哲腮帮咬紧,半晌才道:“没事。”
说罢,许圣哲迈步走进了屋子。
……
屋中,此刻已经聚拢了不少人。
白月琴抱着孩子,站在床边啜泣。
龙华的一些创业元老,此刻也都过来了。
除了这些人,江北商界的一些老人,包括纪兰馨的父亲纪元忠这些人也都在。
另外便是许家的一些远亲。
许江华不是独生子,兄弟姐妹不少,不过几乎都先后逝去,许江华也算是心狠的那种,兄弟姐妹离世,对侄男侄女外甥外甥女这些亲戚,稍微照顾一点有,留在身边,留在龙华的却是一个都没。
这辈子,许江华也就对两个亲生儿子狠不下心。
这时候,这些亲戚,也都收到消息,纷纷赶了过来。
此刻,床上的许江华面色如纸,人也枯瘦如柴,不过眼睛却是还睁着,胸口微不可见的有些起伏。
见许圣哲来了,其他人纷纷让开道路。
坐在床边的私人医生,见许圣哲到了,轻轻摇了摇头。
许圣哲脸色僵硬,一声不吭,就站在床边没有动弹。
仿佛是知道儿子回来了,原本面色如纸的许江华,脸色微微有些好转起来,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喉咙鼓动了一下,低不可闻道:“阿……阿哲……”
“我在。”
许圣哲应了一声,蹲下身子,抓住父亲枯瘦的手,眼圈瞬间红的吓人。
“龙……龙华上市了?”
“上市了,没能做到第一,第二。”
“也……也好,第一,惹人眼红……”
许江华断断续续说了几句,接着艰难地扭动脖子,转头看向儿子,有些艰难地喘息道:“还恨吗?”
“不恨了……”许圣哲眼眶愈加红了,眼中泛泪道:“早就不恨了,也没资格去恨。
您打下的家业,您想交给谁就交给谁,那是您一手打下的!
前几年,我着魔了。
等我想明白了,已经不可挽回。
所以,我才急着上市,才急着告诉您,虽然不可挽回,可我不会让您一手打下的龙华籍籍无名下去。”
“这……这些……不重要……”
为事业奋斗了一辈子的许江华,这时候说了一句不重要。
因为,真的不重要了。
从他退下来的那一刻,从大儿子成为植物人的那一刻,他都看明白了。
身外之物,终究只是身外之物。
龙华重要吗?
不重要!
儿子想要证明的,想要给他看的,他都知道,也都看到了,可他没有阻拦,他只是在默默地去看,去等,去让儿子去证明自己。
停顿了一会,许江华再度喘息道:“照顾好家里,照顾好月琴和孩子。
龙华,该如何就如何。
最后,爸求你……”
许圣哲猛然落泪,狠狠点头道:“您放心,我会送他去美国治疗,治好了就留在那边。
让他娶妻生子,让他传宗接代!”
许江华眼神陡然亮了起来,脸上忽然展露出笑容,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艰难道:“好……我儿子……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