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罢柝,西院停杵。试问王孙,苍茫岁晚,那有闲愁无数。宵深谩与。怕梦稳春酣,万家儿女。不识孤吟,劳人床下苦。
白石此篇,向来被视为名作,这绝非虚誉。一声虫鸣,穿越了沉寂的时光,那种凄切孤零的声音正如家国之恨,直刺人心扉。
起句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庾郎即庾信,曾作《愁赋》。凄凄更闻私语,词人国仇家恨满怀,正思庾郎之愁赋,幽幽虫声,却宛若私语,声声在耳,更是愁意郁结,不忍听闻。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铜铺,铜做的铺首,即古时门上的衔门环。虫声门外井边,无处不闻。这句看似平淡,明写虫声无处可逃避,其实是暗指愁无可避,也为下面思妇无眠句埋下伏笔。哀音似诉,虫声哀怨如诉,但却是无人可诉,只能独自哀鸣,一如私语。此句上承私语,下开无眠,其意紧密连环。思妇无眠,起寻机杼,蟋蟀又名促织,想来古时很多女子都是伴着这一声声无眠的虫鸣织布纺纱,思念良人吧。促织这个名字当是本此而来。这里由促织声到夜起织布,情境过渡得很自然,毫无突兀之感。思妇本正辗转,闻声更加无法入眠,只有起床织布。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而到了织机边上,怔怔对着屏风上的遥山远水,想起远方的良人,思念之苦依旧逃不开避不掉。在这个夜凉如水的晚上,独自一人,孤灯无眠,又想起远隔的良人秋凉更甚,冬衣未织,这种愁肠百结的情绪,也许只有思妇才能深深体会得到吧。上阙末句语言甚浅,感触却极深。
下阙以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起笔,深得转承之妙。作者笔锋轻轻一转,从织妇到捣衣女,从屋内到屋外,境转而意连,而促织声则是串起这一连串意境的关键。西窗暗雨,思念良人的又何止是织机边上一人而已呢?李白《子夜吴歌》有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虔,良人罢远征?织衣和捣衣都让人顿起别离之叹,无论是织衣还是捣衣,都深深浸透着一种别离之苦。这句上承夜凉独自甚情绪,下开别有伤心无数。孤灯寒窗,秋风暗雨,那一声声的虫声是在为谁与捣衣的砧杵声相和呢?虫声与捣衣声断续相闻,更显孤独寂寥,相思苦无极。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正是天涯共此声,伤心之人,哪里有没有呢?候馆中的迁客谪人,离宫中的帝王妃子,此时大约都在静静聆听这悲愁无极的虫鸣之声,都在感受那一份共同的离愁别怨吧。离宫吊月别有深意,隐喻徽钦二帝被囚五国城之事,暗抒国恨。此句场景豁然间变得开朗宏大,那无声之悲伴着这一声声虫鸣在思妇房中、在捣衣河畔、在候馆离宫、在这世间每一个伤心角落弥漫萦回,挥之不去。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诗经豳风七月》中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句子,这里思绪回到了词人本身,词人感于蟋蟀即席成诗,然而却见小儿女呼灯捕捉蟋蟀,笑闹喧哗。此句与前景迥然相异,似是呼灯儿女的欢笑打断了词人的愁思。以无心反衬有心,天真孩童的欢喜却更深刻的反衬出词人之愁。陈延焯《白雨斋词话》中说: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末句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暗承前句,眼前儿女天真烂漫,不识愁滋味,词人之愁无人可说,只得谱入乐章。那一声声琴声自然也更是幽怨苦楚之极了。
全词以自闻促织声起笔,场景层次展开,到最后两句因儿女欢笑之声打断思绪又重回词人本身。而末句词人独自将愁写入琴丝正与首句先自吟愁赋遥相呼应。全词结构严谨,流畅自然。长调最讲究意不断,就是整阙词不管意境如何变幻,意一定要连绵不绝,不能乱。姜夔的这首词是个典范。词人之悲,寄托在小小蟋蟀的鸣声之中,一个个意象层次触发,由微及远,由小及大,这种悲伤一步步被烘托显得更加深刻沉重,让人深有所感。冷窗孤灯、凄风苦雨、秋风候馆、月下离宫,场景纷至沓来而丝毫不显乱象;蛩鸣声、机杼声、风雨声、捣衣声、笑语声、琴声应和和谐,极富音乐美。白石此词,丝丝相接环环相扣,转承自然顺畅,意境变幻错落纷呈而丝毫不觉突兀,大家风范显露无遗。
看老王的词,意相连堪堪做到,但是转承、伏笔、呼应、展开就有些不如白石词了,氛围也稍逊一筹。意是到了,但是比起姜夔词中构造的氛围、极为严谨的结构和那种远近疏落而又过渡自然的情境之美,老王在这里到底还是不如。
老王此词,虽亦可算中上之作,但总归难及白石名篇。王老先生一向孤高自许,不屑拾人牙慧,这是他性格使然。然而这首游戏之作沿用前人之意,亦可称好词。不过老王在这方面颇有自知之明,本来他才学的长处也不在此。即便是词,也是他的那些直诘命运的悲咽之声更有艺术价值,而不是这些游戏之作。<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