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师,快来领卢布!”总务主任文甫正拉长马脸呼喊。虽然土得要命,几个最高学府的知识分子倒装得洋绉绉的,卢布,美元,洋火,洋盆,洋油,洋钉的满嘴都是。
齐益民老师也记下了“你娘卖**的”、“**你甲的”,这些西山乡的宝典,以为当一位作家就是把少数地方独有的记下献给天下,把独特才能转化为普遍意义。
“领工资?”齐益民老师自言自语,“我多么需要钱啊,要是有几百万就好了。”他总是这样幻想。但他又装出极为轻蔑的样子,慢条斯理,其实他刻苦学习的潜在动力就是金钱,刻意追求的就是个人幸福。
老师们陆续到来,边粗言野语戏谑,边签名点钞票,个个眉开眼笑,好像这都是意外横财。说要打点酒犒劳一下嘴巴的,说要给老婆扯件新衣裳的,说要还点债的,个个都有计划。校长程又廷,教导主任毋永贵,还有体育教师李起墙,生物教师文且刚,是公办老师,工资高出了许多。校长当官,领工资时犹如鹤立鸡群,一包带咀的香烟你一支我一支显示自己的富有和尊贵,每个人带着嫉妒又受宠若惊的双重情感笑嬉嬉地接着,然后程校长以政治家的口吻思想家的眼光,蓄着领导者的威严,大谈特谈国家对教育的重视,对教师的尊重。
小字辈齐益民老师按工资排列居然是老五。
“现在只有大学生值钱,刚工作就几百。”马脸文凭正老师嘟哝。
“现在咯号大学生舒服,一人养一口,用也用不完。”长颈鹿简文益老师伸长脖子,像饿马准备吃夜来草一样。
“***。”文且刚老师重重地吐口唾沫,“要是我有一张文凭,才不到这个鬼地方干呢。”他总带着兵痞子的口气,嘴唇比眼皮薄,眼皮简直是两片蛋膜,脸很狭窄,鼻头又尖又小,耳朵小得快要从脸上消失了。
“如果有张大学文凭,你就可以进天堂。”一位老师立刻捧场以资一乐。
“但至少不会进地狱。”齐益民老师声音很弱很弱。
“进地狱?我才不干呢,我死也不干。”文且刚老师咄咄逼人,眼光比语气更强硬。
齐益民老师没有反感,倒是羡慕他们的直爽风趣,不像自己只会悲观地哀叹。
后一个进来的是恽湘萍老师,她腼腆地向大家笑笑,默默无言机械完成几个动作,微微一笑就要离开。
“***,这太不公平了,同样教书,工资高的接近一千,低的不足二百五。”文甫正主任点完钱交到恽湘萍老师手里,然后狠狠地拔掉几根胡须:“人间既是天堂,又是地狱。”
“**甲的,笑死人又气死人的是偏偏说他们教书还不够格,一有机会就要把他们赶出地狱。”蹲在门边抽着喇叭烟的简文益老师丢掉烟拍拍屁股走了。
齐益民老师产生了一种满足感,无形之中略有一种优越感。但与恽湘萍老师的眼神无意对望了一下,又产生一种自愧和空虚:“我有什么资格比她多拿那么多的工资?”
恽湘萍老师环顾一下所有的人,极不情愿地离开这使她低人一等的地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齐益民老师像条尾巴身不由己地跟了进去。
恽湘萍老师弄不清是欢迎还是拒绝,只是微微一笑,依然把门大打开,让客人坐在凳子上,自己坐在床头,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问:“班上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没有感觉,我不想知道。”
“你们大学生呀,人生观自有一道,我们是难以认可的。”
“我没有人生观,至少在这里没有。”
“学生可怜,我们不能把自己的痛苦移嫁于他们身上。”
“我管好他们,关爱他们,谁管我的死活?”
“其实你的心肠很好……”
“那是女孩子的错觉。”
……
“你会有很好的前程的。”恽湘萍老师的睫毛闪了闪。
“我不敢乱梦想,否则失望的结果会令人苦楚的。”
“那位送你来的姑娘太漂亮了,她是你的同学吗?”
“不,是我的邻居,她正在一所师范读书,这里西山村的村长是她的舅舅。”
“她送你,一定很喜欢你。”
“那是女孩子的幼稚病,正如我在读书时犯过的许多幼稚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