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笑着起身,收拾着鱼篓,一个美艳的妇人走来,接过鱼篓“我这段日子学作鱼,手艺比起名厨也不差,今天晚上,你们试试我的手艺。”
赵冠侯的火车并没有直接回济南,而是中途改车,先到了洹上村来看袁慰亭。袁慰亭虽然开缺,但是体制仍在,山东每月报效五千两银子使费,家中有报务处、警备处、秘书处等机构。于天下之事尽在掌握,各国使臣,也经常上门拜访,地方官到了袁府,也得手本觐见。
可是袁慰亭本人,却偏好穿一袭布衣芒鞋,蓑衣鱼杆的去垂钓,仿佛真的就此修身养性,不再过问天下大事。但只看他家中的仪仗,就能想到其心口不一。
苏寒芝与毓卿带着三个孩子在袁宅里,与袁家内眷交谈,毓卿身份特殊,虽然是个妾室,却没人敢小看她,反倒是都来巴结着。席面分为内外,袁慰亭与赵冠侯两人在外面设席,女眷则在内院里单开。
菜色不多,都是家常小菜,并不如何奢华,但是口味都很好,正中的银盘里,则放着那尾大鱼。袁慰亭一指“来,尝一尝你姐的手艺退步没有,这几个菜,都是我在家里的菜园中,自己种的。原来每天上朝,想的是国家,是天下,是如何救国救民。如今赋闲在家,想的是青菜萝卜,泛舟垂钓,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人们说一品大百姓。我做官,做的好与不好,都有人骂我。干的好了,同僚要骂,干的不好,同僚和百姓都要骂。做百姓好啊,不管我种菜还是钓鱼,都没有人来骂我,我种的菜好吃不好吃,也跟外人没有关系。我前些年走的路,错了。现在这样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好生活。金英跟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就赋闲的这段日子,她最开心。”
“只要姐夫高兴,英姐自然就高兴,不管到哪一步,都是一样的。姐夫您在这里躲清闲,外面的人,怕是不能答应。五爷前不久都差点吃了炸蛋,您再躲清闲,就说不过去,我琢磨着,用不了多久,姐夫就该出山了。”
袁慰亭摇头道:“出山?出山做什么?帮完颜家收拾这个烂摊子,纵然做的好了,也不过就是第二个张香涛的下场。若是做的不好,就连眼下的生活都保不住,我又何必趟这混水。眼下不是慈圣当朝的时候,朝里既无英主,复无贤王,大佬被下面一干人掣肘,有力难使,朝廷里自是一干妄人当道。用的是盛补楼之辈,还想起复翟鸿机、岑春宣,也就别指望出现曾、左那样的忠臣良将。”
赵冠侯道:“事情确实是如此,保完颜家,最后也保到心寒而已,没什么意思。只是这回小弟到东南,发现东南的情形,和咱们北方不一样。那里的士绅胆子大,力量也大。他们搞国会,立宪,闹的有声有色,军队也是一样,不一定服管。这次松江股灾,虽然我出来救市,但是破产的人也不在少数,我山东光是收工人就收容了十万以上。还有几千个补充兵。我发现,南方的这些民办军校,教习军操,教的很像个模样,虽然上不了阵,但是终究不是普通百姓斩木为兵不通行伍可比。像松江商团,手上有枪,论实力,不一定就输给张员驻在那里的一营,长此以往,用不了多久,天下总归要有乱子。一旦生乱……就是天下需要豪杰的时刻。”
“冠侯,你翻译的那本拿破仑传,我看过几次。拿破仑成功,就在于他是出在那么一个乱世,否则也是出不了头的。你道为什么?他可以当乱臣,但不能做贼子。要他站出来扯旗造反,他万万不可为。其实中外,都是一个道理,做此官,行此礼,君不正臣不忠臣投外国,这是有的。可是因为天下大乱,臣子举起旗子造反,又怎么对的起吃过的俸禄?你可以举起旗子,造皇帝的反,那你手下的将弁手握兵权,拥有实力,是不是就可以起来造你的反?大家都不把忠义二字放在心里,只看手上有多少兵,多少枪炮,天下人心,就这么坏了,这世上,也就没了太平的时候。所以,我们带兵,首先要做的,就是让士兵明白什么叫忠义,让部下知道,什么叫忠心。而我们带兵的人,更要做一个表率出来,我们带头起来搞事情,将来手下人有样学样,咱们也会糟糕。”
赵冠侯以言语打问,原本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出山起事,自立为王的想法,听到他这么说,就明白没必要再问下去。岔开这个话题不谈,转谈其他。袁慰亭又说道
“张季直我很了解,他是个书生的本事,谋事万不能成,他搞的国会或是立宪,都是一场笑话。中国要想富强,必须有个强主,否则什么都做不成功。手无兵权,妄想靠一群士绅操控国家,此事万不能成。倒是另一路人马,值得我们提防。前几天,我这里也来了个客人,是个留学生,见我之后,跟我谈了一个小时。你知道他谈的是什么?”
“愿闻其详。”
“国家,民族,责任,理想。这个年轻人口才很好,在我这里滔滔不绝说了一个小时,要我履行一个汉人的责任,举起大旗,驱逐鞑虏光复中华。他讲的话很有道理,也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曾静。”
袁慰亭夹了一筷子鱼肉吃下去“当年曾静不曾说动岳钟其,他凭什么能说动我?他们总认为,自己的道理是对的,别人就该听他的,他们不提好处,只谈理想,然后就要我出兵,这是很可笑的事。可是一个组织里,如果有一大批人不谈报酬,只谈理想,这个组织,就是个非常可怕的组织。刺杀摄政王的那批人里,有南洋富商之女,也有满腹经纶的留学生。那个刺客还口占了一首绝命诗,视生死如无物。这样的人,将来纵然不能成事,也能让天下动荡,寰宇不安,远比张季直之辈更为可虑。你现在还挂着巡抚大印,对他们才真该要提防。”
“多谢姐夫教导,小弟定会妥善处置。”
“冠侯,你看这鱼,这么大的鱼,力气很大,刚上钩的时候,你如果用力提杆,最好的结果是它脱钩而走,最坏的,连鱼杆都会断掉。可是,如果你由着它的力气走,随着它动,它就没办法了。钩子在它的鳃上,它摆脱不了,线和杆在你手里,由你操控,任它游,任它冲,你不用怕,只耗着它的气力。等它的力气用完了,就只能是盘子里的一道菜。鱼考虑的,是怎么在水里扑腾,怎么能够摆脱鱼人的钩和线,而我们要考虑的,是怎么吃鱼。”
等到休息时,寒芝小声问道:“宫保跟你聊什么,怎么觉得你们聊完以后,有点怪。”
“没什么,他是教我怎么钓鱼而已。宫保在钓鱼上,确实是个好手,我要跟他学的东西,还很多。河南这边,水土不服,鱼不好钓,山东这边的情形,就不同了。山东山好水好,我估计着,一准有大鱼,还不知道是几条。”
“你说的我听不大懂,不过就知道,你又要使坏。”寒芝轻声说道,随即发出了几声轻微的叫声,颤抖着叫道:“凤……凤喜……你快来,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