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那名唤小福儿的孩子抢先问了出来:“爷爷,为啥又要回镇子,老远地。”
那老者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凌翎的背影,道:“没有办法呀,爷爷要为一位已故地恩人,置副棺椁,买些香油纸钱。”凌翎顿住了脚步;而那老者也从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这位少侠……不,凌公子,能请您随老朽同去么?老朽地恩人,也曾将些话交托给老朽,您愿意听的话……”那老者一面说,一面携过小福儿,向集镇地方向转去,似乎并不在意凌翎是否跟在后面。
过了半晌,小福儿捺不住回头偷眼,扯了扯老者的衣襟,轻声道:“爷爷,大哥哥跟来了。”
“哦。”老者微微颔首,便要回身,却被这娃娃一把扯住了,“爷爷等等,”他低声续道:“他……在哭呢。”
女山湖镇子不大,那老者没花片刻工夫便将东西齐备了,雇好一辆马车,又买了些纸钱。他这才转身来看着凌翎,道:“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凌翎按住了剑柄,双眼直视那老者,脸上的泪痕已然干尽。他问道:“您究竟是何方神圣?……”那老者叹了一声,抚着那棺椁,对车夫道:“赶路罢!”一面对凌翎说道:“不晓得我这样说你明不明白……我与朝华兄弟是忘年之交,若不是有他……唉……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凌翎愣了愣,但片刻间便明白过来:“你说朝华……是若朝?”
那老者笑了笑,干枯的嘴唇撇起,露出一排黑黄的牙。“那是给你叫的,别人都不许叫;我们至多也只能唤他一声朝华兄弟。也很逾矩了。”
凌翎还待再问,那老者已将小福儿抱上车,并不打算再多回答一句。凌翎有成千上万句问话想要问他。但转念一想,自己已被若朝瞒了这许久。现在物是人非,旧景难再,追究这些又何必急于一时?便是再早一刻得知,逝去之人也不能活转。这样一想便能坦然相对,向那老者道:“适才失礼。尚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那老者望了望凌翎,看他脸上先前那一番神色已然收起,云淡风轻一如女山水色。不由得又叹又笑,说道:“怪不得他那样看重你。老朽自枉多活了数十载,总该对生死看得淡些,却不及一个年轻人这般能说放就放,看得通透。”
凌翎也跃上马车,双眼看着前方,道:“其实我什么也容易放地下。唯独这个人。……”他不再说下去了。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那马车慢吞吞地走到了山脚下,车夫说山路窄,容易绊坏马腿。无论如何也不愿上去。那老者便给了他一锭银子,打发他去了。凌翎急道:“从这里到那山洞处。还有好些路途。”那老者笑道:“老朽知道的。”转身将小福儿抱下车。那孩子已困得难睁动眼,那老者便托付凌翎背在身上。一面借过了那车夫的马鞭。
凌翎不明所以地看着那老者,暗道你难不成要自己用马鞭抽这棺材上山?那老者仿佛看穿了凌翎地想法,对他微微一笑,那马鞭向下一指,只听嗤地一声,那鞭头便如灵蛇出洞,卷起那棺材扛在肩上,轻巧地好似信手拈花。他奔了两步,到底棺椁沉重,不似一般,身子陡然下坠;便将鞭一甩,卷过山道旁古木粗枝,微一借力,再飞出数十丈。凌翎见状发力急追,可那老者正似猿猱舒臂,仿佛骏马加鞭,不过片刻便将他抛下老远。
待他上到山腰间,那老者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凌翎佩服不已,暗道这一手借力卸力的轻身功夫,就连三位师父中轻功最好地齐红粉也无法企及,这才信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说法。而那老头子瘦削的身材,蹒跚的脚步,更看不出半点武功,当真匪夷所思。
“老前辈武功之高,当世罕见;晚辈班门弄斧了。”凌翎略略躬身说道。那老者看了一眼凌翎身后,背上负着的小福儿仍然酣睡不已,丝毫没有半点惊动,便也笑道:“哪里,凌公子地轻功如平波静澜,毫无声息,这才令人惊羡。下面还请凌公子带路罢。”
提到此节,又是触到凌翎心头痛处,他双眉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蹙,向那山林深处一指。他想起当初来此之时,与若朝的那一段对词——但眼下时过境迁,再细想来,不管是“纷繁人踯躅,缭乱影流连”,还是“世间多俗辈,情思奢两全”,若朝的词里句间,总已或多或少地在暗示着什么,流连踯躅于欲言未言之处。
顺着凌翎指向的方位看去,那老者心中了然,问道:“我们要去断情崖,是么?”凌翎点了点头。那老者便当先迈入林中,对路途可谓轻车熟路。凌翎望着他背影,终于开口说道:“……我与若朝上山来时,他曾在此与我对过句子,说是纷繁人踯躅,缭乱影流连,世间多俗辈,情思奢两全。如今想来,恍如隔世。”那老者停了停,仿佛随意问道:“那你是如何应答他的?”凌翎想了想,道:“我对他说道佳境非一隅,弱水有三千,寺冷钟先响,宫寒月最圆。”
那老者顿了一顿,慢慢地重复道:“寺冷……钟先响,宫寒……月最圆…………哈哈!好,好一个寺冷钟先响,宫寒月最圆可也恁真实了些,恁残忍了些。老朽终于晓得,为何朝华兄弟总是又欢喜你、又是恨不得杀你;最终他仍是抉择不下,只得枉自送去性命。”
猛一阵山风灌来,刮得世间万物好一阵清醒。前边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断情崖笃然于彼,淡烟垂雾,舒卷纷繁。
那老者放下棺椁,哑声问道:“你知道这断情崖的故事么?”<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