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雨溪将身上的单衫略裹得紧了些时,便听见陈九说道:“小姐来了。”
他有些惊诧地抬起眼,看见邵利恬用脚将门踹了开去,扛着两大床棉絮,一手提着个沉甸甸的篮子,没事人一般大阔步地走了进来。
他略感局促地站起了身子,邵利恬却渀佛没有看见他一般,径直走去了房内,将两床棉絮扔给陈九,那厚实的分量压得他一个趔趄。她将篮子垛在床头的矮柜上,从里面取出个袋子,一股药味扑面而来。她吩咐道:“老爷赏的,给顾大公子补补身子。”
陈九接过了,斜了眼看了看这自家主子,才几天不见,她倒似乎像了个人样——女人还是嫁人的好!然而他不敢多嘴,连声应了,退出房去。
顾雨溪不明白这先前还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了的疯婆子是什么打算,一个分神,面前碰地一声响,倒骇得他心里一跳,定睛看时,一摞厚厚的书籍正摆在他面前。
“爹怕你闷,托姑奶奶给你带来。哼,你福分大啊!”
邵利恬撇了撇嘴,又道,“有人怕你冻着,还不得老娘给你扛棉絮!不如咱俩换换,还是你来做邵家小姐,我闲在这山上睡觉,又有人成天念叨,多快活!”
顾雨溪皱了皱眉头,问道:“邵帮主呢?”他心想若是邵群,必定不会让这个恨他入骨的女儿来办这些事件。却听邵利恬道:“路大哥和我爹爹一起出漕去啦,没有半年是回不来的——半年还算是快了。……怎么?”她霎了霎眼睛,冷笑道,“这才几日,你就贱得耐不住寂寞啦?还亏是个男人哩!哈!”背起双手,便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若不是路大哥再三叮咛,姑奶奶我可没半点对你好言好语的心思!我恨不得你一头撞死了、吃饭噎死了才好!!”
顾雨溪不和她一般见识,那些污言秽语只做不闻,却诧道:“澈儿?他出漕去了?他怎么还和邵家纠缠不清?”没料到这话倒点着了火线,踩着了地雷,直惹得邵利恬怒起,跳到顾雨溪面前吼道:“他是我相公,和爹爹出漕有什么不对,和我邵家牵连不清又有什么不对?难道他不和我们牵连,却跑来和你纠缠么?你就歹着心思想让他扔了我,来和你这个狐媚子一起!你骗了我爹爹还不够,连我相公还要骗走么?好不害臊!!”她越说越气,越说越怒,抬起手狠狠地一个巴掌下去,打得顾雨溪一个趔趄,脸上肿起半边;别馆的仆役们赶紧涌来,将他们两人分开,连推带搡地送小姐出门去。
邵利恬坠住身子,几个仆役拉也拉不动她。她扭脸看去,只见顾雨溪嘴角带血,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她笑道:“你定是在想我怎么不趁这时候杀了你。放心,我怎么会杀了你?我若杀了你,路大哥可要恨我啦。”她靠近顾雨溪,突然间柔声低语,问道:“你说,有没有种既能杀了你,又不让他恨我的法子?”
天地间陡然静得出奇。
邵利恬等他回答似的顿了片刻,见他没有回应,仰天大笑,在顾雨溪惊愕眼神的目送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渀佛旗开得胜的将军。
送走了这母夜叉,顾雨溪只觉得头疼,百无聊赖地舀着那些书一本本地读去。有本发旧的书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册抄本,封题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斜睨江天似等?***吒龃笞帧D亲痔骞趋狼迤妫诳翊瘢诹泊α玻辗抛匀纾擞晗蹙硗嫖恫恢梗肷尾耪咕硐付粒词且黄疵挥屑鹈稳怂鳌9擞晗舷肷廴翰换峤廾驳淖髌肥詹卦诖耍付料氯ィ胁唤细衤桑晃势截疲挥玫涔剩晾此冢栽陧б狻K黄镣辏痪踉律仙彝罚型ト缢闹械挠艚嶂坪跻蚕床簧佟4诰砻鹬颍鸵露裕醇蔷砟┘幸持校朴屑感杏沸】?br >
他略感兴味,复挑亮烛芯,展纸细读,原来写的是一篇跋,记述诗人心得。
“……余幼时多病,缠绵床榻多年,唯窗间丈许晴空,案前白宣黑墨,聊以相伴。斗日当空,宣如薄镜,倒映日影疏斜,云山如画,胜似千言。兴致所至,泼墨放歌,亦能声达九霄。虽足不出户,身不由己,然青天咫尺,江湖咫尺,观之品之,何等快意!而今余亦达矣,普天之下,无有不能身临之境,方知天非咫尺可至,地非须臾可游,天地之间,人何其渺!故录当年诗作,粗糙不校,无他,恐此心不复存尔。尝警后辈,言曰笔底轻毫,唇间柔语,利可断金,何也?气之所向,心之所往。兴明偶题。”
顾雨溪暗道,这人好狂妄的口气,“普天之下,无有不能身临之境”,那恐怕只有皇帝能这样说了;然而看他这笔调,分明是江湖人士。可随后却意兴萧索起来,果然应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兴明偶题”,那么这诗人该是表字“兴明”了,想了片刻,却不记得有什么名士的表字是这两个,他不擅考据,倒也不去深究,阖了书,吹了烛,仰卧在竹榻之上,看窗外隐隐半月,撒落银沙,倒影着庭院里初开的木褀花那矜持的身形,在瑟瑟秋风中微微颤抖着。不一会便被吹落了,剩一个空荡荡的枝头,渀佛缺了一块的画卷。
我和那名叫兴明的诗人,倒似乎很相近呢。顾雨溪如此想。但那“而今余亦达矣”的日子,估摸着是不敢高攀了吧。他微微一笑,夜光是暗蓝的色泽,在他的脸庞上轻轻流动着。
“……惊破窗纱梦里寒,
指尖悄伫碧飞烟。
披衣独起循闲步,
侧听曲池水潺湲。
我身欲向何处去,
此水又为何事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