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騀,邵利恬蹒跚着步子,揉着眼在回廊里东张西望。她这时间才刚刚睡醒,不见了爹爹和路永澈,于是披头散发地就走了出来,四下寻找,终于在庭院里看见了俩人,都已是满身汗水,站在炎炎烈日之下,裸露的皮肤渀佛被烤成焦色。
路永澈一言不发,猱身攻上。他气力渐尽,两人已反反复复交手了四五百招,但仍是半点奈何不了邵群,连他的衣角也没有撕破半边。好在他心思宁定,知道单凭眼下的自己,若是硬拼,要胜他一招半式也难,倒不焦躁;而决胜的契机,反倒在这气力渐尽之时。
邵利恬趴在旁边看他们打了一阵,心痒难搔,终于按捺不住,猛地冲进两人之间,叫道:“太狡猾啦,只顾你们自己玩,却把我撇在一边!”
两人正斗将方酣,又气力衰末之时,剑虽然越使越快,却更加全神贯注,一丝一毫都不敢差错,哪里还在意到旁边多了一个邵利恬?因而她冲出来之时,两人都毫无防备,眼看着剑锋就要扫到她的面颊之上。邵利恬只道这两人都不会伤她,哪里料到这一节?吓得惊慌失色,连挡格都忘记了。路永澈反应稍快,硬生生撇开剑尖,抓过邵利恬背心,向后猛地跃开,避过了邵群的剑风,这才将她轻轻放下,连声道:“好险!你有没有伤着哪里?”
邵利恬惊魂未定,耳边却先听见路永澈的柔声关怀,当下心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心想我便是刚才被爹爹和路大哥砍上两刀也没什么,那样说不定路大哥会将我抱在怀里,贴着我的耳朵问寒问暖……哈哈,果然男人平日里别看趾高气扬,只要做了丈夫,对待自己夫人,总会温柔些。
邵群皱眉道:“恬儿,你也是嫁人的人啦,怎么还这样乱七八糟,快去梳洗好了再来。”
邵利恬撇了撇嘴,不情愿地站直身子,却先转身对路永澈说道:“谢谢你啦,路大哥。”她这样的惫懒太岁竟会说谢谢,当真是感动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路永澈道:“刚才是我疏忽,你没事就好。”
邵群哼了一声,暗想这小子果然会体恤人,不然怎么顾雨溪那样的人物也对他倾心不已。果然见着自己女儿一张大脸如同刚出炉的大饼,热腾腾地笑逐颜开。
邵群挥手对路永澈说道:“今天就陪你练到这里。你也去歇吧,新婚燕尔,总该陪陪恬儿。”说罢径自走开了,剩他们俩站在原地,大眼瞪着小眼。
路永澈看着邵利恬,开口叫道:“邵……”他本意是接“姑娘”二字,可刚出口便发觉不对,如今可不能再以姑娘相称,于是改口道,“利恬妹子,太阳太烈啦,咱们到屋里歇吧。”邵利恬心花怒放,挽过路永澈的胳膊道:“我早吩咐了厨子做了好吃的啦。路大哥,爹爹不陪你练武,那也不打紧。等吃完了饭,我陪你练好啦!”路永澈不忍拂了她的兴,又见自己虽然满身臭汗,湿透衣襟,她却毫不在意地腻在自己身边,心下对她倒也讨厌不起来,于是应道:“好啊,老跟你爹爹打,也没什么兴味。”言者无心,听者错意,邵利恬却当他是说更想和她一起,直开心得手舞足蹈,一路小跑着上了饭厅。邵家下仆们见这难缠的女主子今日竟然如此乖巧,都忍不住掩口葫芦,背地里偷笑。
别看邵利恬莽莽撞撞,颠三倒四,却也是邵群的亲传弟子,真是一刀一枪比划起来,倒也似模似样。眼下两人正霸占着邵家偌大的练功场,邵利恬哪肯有人打扰她和路永澈的亲昵时光,将原本在这里修习的一干邵群的徒弟们全都赶了出去。
路永澈和她耍了一会,虽说不至于败给了她,却也不敢小看了她。她专心使招之时,虽然并无多大内力,然而那一套“舞琴手”的威力自然发挥,招式精妙之处也能展现一二。见她一招“执手相送”平平递来,虽然速度、准头和力道远不如邵群,然而一板一眼倒也中规中矩,不出差错。先前路永澈和邵群较量时,在这一招上也吃了苦头,因而此下见邵利恬使来,当即全神贯注,与她拆解。
邵利恬见他横剑欲挡,笑道:“路大哥若这样挡拆,这一招便要输给我啦!”双手一抹,带过剑锋,原来手上竟是虚招,脚下腾地踢起。路永澈急忙收臂下坠,定住身形,还未及防住那腿,邵利恬双手弓爪,早从脸颊两侧夹攻而至,路永澈只得矮身回避,却觉得下巴微微一痛,邵利恬的绣花鞋早磕了上来,却是蓄力不发,以免误伤了他。
路永澈奇道:“这招也是‘执手相送’么?怎么与你爹爹使来时全然不同。”邵利恬笑道:“这一招里真可谓手脚并用,真假虚实,纷繁障眼,因而变招无数,你怎样躲也逃不开去。”路永澈道:“我却不信没有破解的法子。待我想一想。”他思索片刻,又和邵利恬拆招,这次却被邵利恬扭住手腕。他接连换了数招,试验多次,却找不到一个真正的法子,漂亮地胜过这招。
邵利恬笑道:“你也不用费功夫想啦,破解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只是还得用这套‘舞琴手’才成。你要是想化这一招,我就权且委屈做一次老师!”路永澈皱眉道:“可这‘舞琴手’是你邵家的绝技——”邵利恬气恼道:“都现在啦,你还说什么‘你邵家’的,咱们不是一家人么?”不待路永澈反驳,扯起他便比划起来。
邵利恬难得教得如此用心,路永澈又是一点就通的习武苗子,再加上又一心想要打赢邵群,更是聚精会神。邵利恬只当是自己教导有方,得意洋洋,嚷嚷着明天便蘀了爹爹,自己开个武场收徒去。
两人这样一教一学,日子倒也过得飞快。邵利恬虽然丑陋古怪,对路永澈却百依百顺;路永澈又是好相处的人,倒不嫌她,只将她当作妹子看待。邵利恬生平除了父亲,谁又曾这样体贴关怀,不施冷眼地平等待她?她除了父亲之外,又何曾与谁如此亲昵?她虽生得丑陋,内里却也不过是一般少女,芳心初动,难舍难分。
路永澈心无旁骛,进境极快,终于将这一套功夫学了数成,一跤坐倒,笑道:“总算明白些了!虽然对着你爹爹仍不见得赢,但至少也能抵挡一二。”他头上的汗珠黏着前额的发梢滚落下来,那一双炯炯的眼睛黑得发亮。邵利恬只觉得喉咙发干,突然无比地自卑起来,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身上的衣衫,又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低声道:“路大哥……我……我是不是难看得很?”
路永澈一愣,倒没想过她会这样问话,想也没想便脱口道:“怎么会?你这样子挺好。”邵利恬怒道:“你分明骗人,当我傻的吗?我打烂你的嘴!”她平素里骄横惯了,竟然习惯性地抬手一耳刮子打去,好在立即反应了过来,碰着路永澈的脸孔时没有用上力道,硬生生把手缩回,打在自己另一边的胳膊上,哼了一声,痛得龇牙咧嘴。
路永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没有骗你。这世间所谓好看歹看,本先就是人定的,你在意别人的眼光做甚?利恬妹子干脆直爽,在我眼中,这世间多少人都不及你。”
邵利恬被他说得怔怔发呆,脸唰地红了个透底。路永澈又道:“你总是蓬乱着头发,人们看不惯,自然对你说三道四。稍微扎一扎便好。”于是伸出手蘀她拨顺头发,他也不会绾太复杂的髻,只是依凭记忆中母亲发髻的模样随意一束,虽然仍不甚体面,但至少看去不那么邋遢,整个人也精神起来。
邵利恬开心得几乎要蹦跳上一天一夜才够尽兴,抓着路永澈的衣衫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半晌终于叫道:“路大哥,你待我真好!我教你——教你能够胜我爹爹的法子!”
路永澈禁不住问道:“真的?真有这样的法子?”
邵利恬笑道:“我怎敢骗我家相公?自然是有的,而且就在爹爹的杀招‘舞琴手’第二十一式‘雪泥鸿爪’上——这一招,其实最容易反败为胜。”
“爹爹便曾叮嘱过我,不许我擅用‘雪泥鸿爪’,怕我功力不到家,被高手看出破绽,反受挟制。然而他自己却说这天下除了赫连外没人能胜得了他,因而倒从不避忌。你若真想在拳脚上胜过爹爹一招,那么我便教你这破解的法门。”邵利恬得意洋洋地说道。其实她这一招破解的办法,却也是从赫连誉那里学来的,化的是赫连家“剪心绝掌”中的“断梗飞蓬”,正是这一招“雪泥鸿爪”的克星。她故意不说出这招式的来历,好让路永澈对自己更加感激几分。
她一面教,一面道:“只是这招术有些狠辣,你下手时,千万要轻些,别伤了老胳膊老腿的爹爹。”路永澈道:“不过是比招罢了,你放心就是。”邵利恬大笑道:“说也归说。你若打他几个巴掌,我倒是更开心哩。”
隔日,路永澈逮着邵群,要再比过。两人翻覆十余招,路永澈持剑代爪,使得却也是邵家“舞琴手”的招式,一时间不落下风。邵群微微惊道:“这招数你是偷学谁的?”路永澈道:“是利恬妹子教我的。只是我身为重露宫弟子,不得使用剑以外的兵刃,因此擅自做主,化爪为剑,得罪之处,还望岳丈大人见谅。”说话间剑招不停,寰转之处却游刃有余,便似使了多年一般。邵群心下赞叹,自己诸多弟子,有这等天赋的也不过尔尔,当下更起爱才之念,心想一定要将这送上门的女婿留住,那漕帮今后也还是邵家的基业。他暗自打算,若要收服这等初生牛犊,必须先挫尽了他的锐气,因而更不打话,连下辣手,那招“雪泥鸿爪”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