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之处,一座雅致院落,门匾上书,半月斋三个木刻桐油大字。笔锋遒劲,与我院中题字,似乎出自一人之手。我今日有心,细细端详了一下此字,看到下面一行小字,注了作者,圆明居士题字。
我心中一凛,不敢再细看。低头进了院子里,跪下庄重地磕了头。有些洒扫的侍人在院中,那位许姑姑也在。
见我进院子磕头,许姑姑轻轻走过来,悄声对我低语,
“王爷与福晋尚未起身,格格要不先到偏厅略坐一坐?”
我抬眼对她轻声回复道,
“还烦请许姑姑代民女向王爷与福晋禀告,依莲今日特来拜谢姑母与姑父的大恩大德。依莲会日日祷告,祈愿两位贵人万福金安。祈愿姑母腹中麟儿,一切顺遂,平安如意。”
许姑姑略点了点头,朝我温柔地笑了笑。然后她伸手扶了我起来。
我朝她微笑。我问她,今后晨间请安,可否依此办理?也不必麻烦她次次去回禀福晋,我只磕了头便走。她微微地点点头。
在那档口,我记起一事,又问许姑姑,
“不知依莲今后,可否依照满人家姑奶奶的服饰,打扮自己?”
许姑姑惊诧地说,“格格自身不正是满人家的姑奶奶么?格格整日间做这汉人家小姐的装扮,好看确是好看,我也曾心中感叹,直道格格如何能与福晋心意相通至此,果然是血脉连心所致。此话不假。”
她顿了顿,似乎犹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福晋与格格,是前生有缘,真情实意,今生方能当得这姑侄之名。格格尽管按照自己的心意装扮。如今满人家的姑奶奶,似乎也时兴做汉人家闺阁女子的打扮,看着颖致悦目。格格如何装扮都不妨的。或是短缺了什么,让铃兰姑娘只管来此找在下便是。”
我诚挚地谢了她。然后行礼拜别,走出了福晋的院子。
回程的路上,我又遇见了弘旺贝勒爷一群人。远远看见,他与几位侍卫模样的人在院中晨课,打斗正酣。我想了想,还是不要再去打扰这位尊贵的贝勒爷为上。
于是我扶着铃兰的手,换了一条回廊走开了。
正走着,迎面遇见了一位丫鬟,远远地在侧面蹲身等着,朝我们行礼。我停住脚步,与铃兰一起,微微回了礼。匆匆一瞥,是一位长相娇美的姑娘,与铃兰的年岁相似。
我与铃兰正待走开,听她突然直立了身子说道,
“奴婢霜儿,见过格格与姑娘。给格格请安了。”
有人示好,我与铃兰哪有不捧着的道理。于是我上前一步,示意她起身。她快手快脚从地上站了起来,继续自报家门道,
“奴婢是贝勒爷房里的。格格与姑娘今后有何差遣,还请尽管吩咐霜儿。”
铃兰看了我一眼,用眼神表达了她的征询。
我微笑着回道,“霜儿姑娘客气。姑娘辛苦了。我二人初来乍到,若有甚么不明了的地方,将来自然要多向姑娘请教。”
这位霜儿,似乎天性烂漫,热情好客。她一下子拉住了铃兰的手,欢快地说,
“我与这位姐姐,年岁相差不多。格格若有差遣,尽管让这位姐姐来紫竹轩寻霜儿便是。我之前乃是随我父亲,在街头卖艺。饱一餐饥一餐,没着没落。哪里晓得祖宗佑护,竟能得遇了贵人,进了这人间福地。”
她抬头四顾,满目感叹之意。又说,“霜儿来此处,还不足半年,也算是初来乍到。合该是霜儿与格格、还有这位姐姐前生有缘。此时得遇,正是其时。”
我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表达谢意。有人热情相待,总好过冰锋以对。
正寒暄间,忽然听到霜儿蹲下称呼,
“贝勒爷,奴婢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今日可还按照计划,去香山赏秋?”
我回头一望,果然是弘旺贝勒爷与他的侍卫们,也不知走来了多久。
他背着手,逆光而立。在那一刻,他的神情肃穆,仿佛一下子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
我与铃兰只好又转身行礼,第二次拜见这位尊贵之人。
这位小贝勒爷,表情淡淡地抬手,再次让我们二人免礼。
我站直了身子,便轻声启道,
“贝勒爷诸事繁忙,民女且先告退了。”
他点了点头,准许我与铃兰退下。
一波三折,终于与铃兰晃回到了我们自己的小院。铃兰着人合力搬来一张躺椅,放在了梧桐树下。她知晓我的习惯,最喜欢看天发呆。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落了一地。将树下躺椅,描摹出一种若明若暗的梦幻色彩。
我躺在椅上,侧头看着院中人忙碌的身影。然后再抬头看着,澄澄青天,悠悠白云。
是啊,正如古人所说,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人生如此,又夫复何求?或许我最终还是要感激我娘,将我生成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知人世疾苦。
偶尔的时候,会有一丝念头滑过脑际。我这样,到底算是活着,还是没有?似乎不再能明确辨析。
躺了一会儿,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起来。于是我请铃兰帮我拿出绣绷来,坐在树下,穿针走线,慢慢地缝起了绣样。有事情做,时间总是容易打发了很多。
门环轻响,有人来敲门。听侍者请安声骤然响起,还是那位弘旺贝勒爷。我立即从躺椅上完全直立了起来,将绣绷交予铃兰。然后向前走了几步,预备与他见礼。
这位贝勒爷似乎在照壁后停住了。有他的声音传来,
“格格,叨扰了。王爷与福晋今日想去香山观赏红叶,若格格得便,希望邀请格格一同前往。铃兰姑娘也请一起去。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别人的家庭活动,我不太情愿参加。我有足够的经历与想象力,告知我这种经历的不愉快。但是,“王爷”有命,谁敢不从?
我立即躬身答道,
“民女多谢王爷与福晋的垂爱,不胜惶恐,万分感激。还请贝勒爷稍待片刻,这便出发。”
走回屋子的路上,铃兰有些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格格的脚,又如何爬得了山?”
我心中一动,慢慢停下了脚步。
我亲爱的阿玛,瓜尔佳大人,为了附庸风雅,也曾让我学着汉人大户之家的闺阁女子裹脚。正在我裹了一只,苦痛不堪,欲生欲死之际,瓜尔佳夫人又命人给我放脚。所以,现如今我一只天足,一只曾裹了脚。虽然大小形状不至于相差太大,但行路一久,便会显出微跛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