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荏染对这个少女越发好奇了,走到树边,仰头朝上面的人喊着,“我也能给树抓抓痒吗?”
树顶的少女朝下面看过来,沉默着不说话。
巨大的树冠遮挡了光线,将少女的脸笼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蓝衣女子上前解释,“我家主人不爱与人交流。”
而后邀请伏荏染去远处的座榻休息,用些茶点。
伏荏染摆手拒绝,“我知道,我只是从没见过有人给树抓痒,觉得很有意思。”
说着还朝不远处弹奏着不同乐器的乐人们投去了视线。
在这雅致的环境中,听着优雅乐曲,当真是种享受。
不过她突然很好奇,那些乐人们到底是在为谁演奏。
是花仙子,还是那棵老祖宗银杏?
“好奇问一下,这棵银杏树有多少年了?”
蓝衣女子解答道,“自有书文记载开始,已有七百六十三年。”
伏荏染连连咋舌,七百多岁的老祖宗,这得经历多少个日夜更迭?
历经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依旧能屹立不倒。
这才是真正的强大,真正的勇敢,见证了历史和岁月的伟人。
伏荏染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两人正说着话,树顶上的花仙子已经顺着长梯下来了,双脚刚落地便顺手接过丫鬟递上的团扇,半掩娇颜,朝伏荏染投来一个好奇的目光。
蓝衣女子快步上前在花仙子耳边耳语了些什么,就见花仙子的视线移到了伏荏染怀中的水晶花上,像是刚刚才发现她还抱着花,眼睛瞬间一亮,眼里写满了惊讶和探究。
花仙子半遮着脸,伏荏染看不清她的五官,但从露出的秋水翦瞳也不难看出是个美人。
花仙子对蓝衣女子说了些什么,蓝衣女子代为转述,问伏荏染道,“我家主人想请问小姐,这水晶花是如何开的?”
伏荏染实诚地道,“这是别人送我的礼物,本来只是几个花骨朵,突然就开了花,淋水时花瓣还变成了透明状。这会又变回本来模样了。”
伏荏染瞧着那几个洁白的小花朵,越看越喜欢,嘴角止不住上扬。
花仙子的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水晶花上,很想一探究竟,但又想到这盆花已经卖了,只得按住了情绪。
花仙子又和蓝衣女子说了什么,蓝衣女子又代为转述。
“我家主人说,此花是她偶然在一处山涧中遇到的,当时正下着小雨,花瓣像琉璃一样晶莹剔透,她觉得十分神奇,便摘了几株回来。可研究了好几年,却没能让它再开花。”
“我也不知它为何突然就绽放了,我也觉得很神奇。”
花仙子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含上笑意,眸子像清澈的泉眼,潋滟温柔。
蓝衣女子转述她的话道,“我家主人说,小姐定是与这盆花有缘,才会为你绽放。你对送你这盆花的那人而言,肯定很重要。”
伏荏染顿了一下,不解的‘嗯?’了一声。
蓝衣女子转述道,“我家主人曾查阅过古籍,这花名叫水晶花,代表了纯净和默默隐藏的守护,送给最重要的人。”
伏荏染心突然漏了一拍,整个人像是定住了,呆呆地出神。
她是他……最重要的人。
在原府他就曾说过,她是他最重要地人,她很开心,却也只当那是哄她开心的话。
这盆水晶花却给她不一样的感觉。
他将深情隐藏在花中,默默不语,更加动人心扉。
“小姐,我家主人问可否看看您的花,再淋一次水,看它是如何变化的?”
伏荏染怔怔地,根本没把蓝衣女子的话听进去,随意地摆摆手。
蓝衣女子将花抱给花仙子,花仙子接过丫鬟递来的水壶,正准备浇水,院外有人进来通报。
“主人,苏公子和曹公子来了。”
花仙子动作顿住,将水壶放下,朝蓝衣女子看了一眼,蓝衣女子心领神会地出去迎接了。
而此时的花门处,苏北看了眼外面整齐站成一排的四个男人,一手搭着曹晨的肩膀,大摇大摆地往里进。
守门的丫鬟根本没阻拦。
“我可是好容易把代灵约到,你可别给我掉链子。你是来见心上人的,板着脸干什么,生怕代灵对你印象太好?”
苏北拍了下曹晨的肩膀,瞧他那张苦瓜脸,恨不得上手把他嘴角往上拉高。
“你笑一个啊,别把代灵吓着了,以后再不见你了。”
苏北口中的代灵正是默芳坊的主人,花仙子苏代灵,是苏北的族妹。
曹晨很喜欢苏代灵,第一次见她便动了心,扬言非她不娶,时常央着苏北牵线搭桥。
苏北用堂妹威胁,曹晨阴沉的脸终于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很快又垮了下去。
苏北知道他的心事,叹了一声,安慰地又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拍了拍。
“你大哥已经没了,你不能再这么消沉了。你们曹家以后可就得指望着你了,连你都打不起精神,你娘可怎么办。想开些,人总要往前看。”
曹晨的大哥因为贪墨案不久前被砍了头,整个人一蹶不振。
因为苏代灵性格孤僻,不与人交流,所以苏北与这个族妹来往并不多,但为了让好友振作起来,特意带他来见心上人,就是希望他能开心点。
可他的那些安慰之言,曹晨最近这段时间听地太多了,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曹晨每每想起枉死的大哥,心里的恨意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射着岩浆。
不过几万两白银就把他大哥给砍了,放眼朝堂哪一个当官的贪得不比这多,皇上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砍了大哥的头。
都是因为云桑县主那个红颜祸水,在皇上面前胡言几句就要了大哥的命。
曹晨在心里啐着口水,狗屁的明君,分明就是个被女人左右的好色之徒。
让一个不知哪个山坳坳跑出来的臭女人插手朝政,他/娘/的就是个软蛋!
“千万别让我抓到伏荏染那个贱/女人,否则我肯定亲手宰了她!”
曹晨双眼喷射着怒火,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伏荏染这个名字似乎都要被牙齿撕碎了。
苏北脸色僵硬地抿了下唇,没有接话。
看了脸色发青的曹晨,知道再怎么和他讲道理都没有用,在他眼里大哥就是枉死,伏荏染就是杀人凶手。
只希望这两人永远都见不到面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老天就像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孩,故意将两个视同水火的人凑在了一起。
苏北瞧见参天银杏下亭亭而立的伏荏染时,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转头看曹晨,想要把他带走,可惜曹晨已经瞧见了她。
说曹操,曹操就到。
曹晨一下还有些反应不及,呆站在原地怔了片刻,猛地回过神来时,身体已快过大脑冲了过去,随身携带的匕首也举在了半空中。
伏荏染茫然地望着杀气腾腾朝她袭来的人,一下子忘记了躲闪。
倒是跟在她身边的田广丰反应敏捷,大喊了一声将伏荏染推到在地上,避开了这一击。
直到屁股传来痛觉,伏荏染这才彻底回过神。
她没想到会在默芳坊遇到大长公主的儿子苏北,更加茫然的是那个面容扭曲、写满恨意的男人是谁?为何冲上来就要杀她?
但此刻根本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逃命更要紧。
伏荏染刚从地上爬起来,刚刚摔倒的地方便有一把锐利的匕首直挺挺地入了地缝中,手柄嗡嗡震动着。
伏荏染背上冒出一层冷汗,精神瞬间紧绷起来。
眼睁睁看着那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拔出匕首又要朝她袭来,这回不再迟钝,灵敏地四散躲避着。
“你是何人,此乃天子脚下,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伏荏染斥喊一声,连连后退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转脸一看正是默芳坊的主人。
苏代灵显然也被突发的情况吓住了,双目瞠大,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团扇依旧挡在脸前,被蓝衣女子护着躲在了旁边,免得遭受牵连。
那个男人有些杀红眼了,整个人都处在疯癫状态,死死盯着伏荏染,嘴里不停念着‘去死吧贱/女/人’之类的难听话。
而与他同来的苏北则是紧张的搓着手站在边上,一副想阻拦却又下不了决定的模样。
身临险境之际,伏荏染其实可以朝侯在花门外的四个禁军求救,这里离花门距离也不算太远,若是和田广丰两人一同高声呼救,花门外的人定能听到。
但伏荏染思索了片刻却没有呼救,转而将希望投向了默芳坊的主人。
“姑娘快帮帮我,这儿可是你的地盘,我要被杀死在这你也脱不了干系。”
蓝衣女子紧皱着脸看向自家主人,两人以团扇遮面也不知道是否在嘀咕什么,半天没有话,反倒是苏北率先有了动作。
苏北扑向那个发疯的男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大声喊着,“曹晨,别冲动,她可是县主,你要把她杀了你也活不了。”
“我不管,她的命我要定了,让她去地下给我大哥陪葬去吧!”
曹晨拼命挣脱着苏北的钳制,但苏北好歹是禁军里的人,身强体壮,身手不俗。
曹晨不过一介吟诗弄月的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反抗不过。
伏荏染听着曹晨这个名字,终于猜测到他的身份,大司农曹家之子,也是前不久被斩头的贪墨主犯的弟弟。
突来横祸的源头终于找到了。
之前就有传言,这个曹晨到处扬言要杀伏荏染替兄报仇,原来不止说说而言,这人倒有些胆气。
“你冷静一下,花门外面那几个人是皇上身边的禁军,若是惊动他们,今日的事绝无法善了。你想想你爹娘,你要死了,你们家可就绝了后了。”
苏北将曹晨紧锢在身前,大声劝阻着,这话终于让他稍稍动容,不再剧烈挣扎。
大哥死了,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他还要为爹娘养老送终,支应曹家门庭。
可冷静只是短瞬,想到大哥被行刑时狰狞不甘的面孔,心中的恨意又熊熊沸腾起来,难以湮灭。
杀兄之仇不可不报,他一定要伏荏染血债血偿。
伏荏染本来想乘着曹晨稍微冷静,再次求助默芳坊主人,想悄无声息平安离开。
她不想让那四个禁军跟着。
接过曹晨突然又疯起来,这回连苏北都不再顾忌,直接挥动匕首把苏北的手臂划伤。
苏北吃痛,手臂一抖,就被曹晨乘机挣脱。
曹晨是个没有功夫的文人,只会拿着匕首乱刺乱挥,虽无章法,但凶狠的模样还是让人难以招架。
田广丰一直勇猛地护在伏荏染身前,见曹晨扑了上来,便用自己的身体与他纠缠起来。
伏荏染询问了两次,默芳坊的主人都没有回应,伏荏染只能将希望转向苏北。
苏北方才帮了她,或许并非不想看她死,只是明白她若死在这会有怎样的严重后果。
单他能做出理智的判断,便已足够了。
“苏公子,有些事我不愿多辩,结果已然形成,争辩也没有意义。我只想说一句,曹家之事并非我左右,我与曹家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没理由故意针对。”
这些话她本该和曹晨说,但就曹晨现在这个疯狂样,说了他也听不进去。
苏北沉默未语,不管此事与伏荏染是否有关系,他都不能让曹晨做出冲动的事。
“苏公子,还请你帮忙,帮我离开这。”
伏荏染真诚的向苏北请求,边说还边看了默芳坊的主人一眼。
这里是默芳坊主人的住处,凭那个花仙子不与人交流只与植物说话的怪异性子,外人应该不得随意进入,更何况还是两个男人。
伏荏染猜测,苏北或是曹晨应该与这个花仙子有什么特殊关系。
果然,没等苏北开口,蓝衣女子已经开口询问他意见,“大少爷,现在该怎么办啊?”
大少爷?
苏北仅有一息的沉吟,直接做决定道,“快带县主离开,千万不能让这两人出事。”
蓝衣女子没有迟疑,当即依照他的命令,亲自带伏荏染离开院子。
曹晨则是再次被苏北控制。
伏荏苒还不忘了抱走弗諼送她的水晶花,看蓝衣女子领路的方向,停住脚道,“可否另寻出口?”
蓝衣女子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花门方向,机灵地瞬间明白了些什么,没有犹疑地点了下头,转了个方向朝院落东面而去。
伏荏染离去前回头望了苏北一眼,想道声谢,但对上曹晨发红的眼眶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看苏北和曹晨进院子时的亲近姿态,两人应当是好友,今日苏北帮她离开,也就是打了曹晨的脸。
若是再道谢,怕是只会加深两人的龃龉,还是算了吧。
道谢的话虽没说出口,苏北却已经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谢意。
说起来他与伏荏染也不过见了三次面,第一次以蹴鞠比试,大打出手,闹得很不愉快,第二次伏荏染在春宴上帮了妹妹泽安郡主,让妹妹免于沦为天泱国使臣的妾室。
今日第三次见,便当是还了春宴的人情吧。
直到伏荏染离开了近一盏茶时间,苏北才把曹晨放开,双臂刚松开,迎面便是一记拳击。
曹晨使了最大力气挥出这一拳,眼皮上掀紧盯着苏北,眼睛发红,胸口剧烈起伏着。
“苏北,你还是不是我朋友,你居然帮着那个贱/女人!”
曹晨隐忍着歇斯底里的冲动,冷目质问,身侧的拳头捏地紧紧地,还弥留着打人后的灼热,微微颤抖着。
“你难道不知道那个女人和我们家的深仇大恨吗!”
苏北深吸了一口气,肃然正色道,“那你想怎么样,杀了她,然后给她偿命?你不知道她是太后的养女吗?皇上对她更是青睐有加,你觉得你杀了她后能全身而退?更重要的是,你大哥的案子是皇上亲自颁发的旨意,你私下报复便是质疑陛下的决策,你觉得你担得起这个罪名吗?你不怕死、狠得下心丢下你爹娘,难道连全族人的性命也不管了?这可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曹晨不甘心地一个劲大喘气,苏北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那我也不能放过她!我好容易逮着她,今天不管你说什么都阻止不了我。”
说着不等苏北反应过来,一个转身便朝伏荏染离开的地方快跑着追了过去。
苏北还从不曾发现曹晨竟是这般冲动无谋、毫无理智的人,暗叫一声不好,急忙跟了上去。
默芳坊的主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含忧色,却是没能发出声音来。
伏荏染随着蓝衣女子从一偏僻角门出了默芳坊主人所住的院落,又走了没一会就看见了高高的院墙,以及少有人进出的后门。
后门有护卫守着,见是蓝衣女子,当即开锁开了门。
“从这出去就出了默芳坊的地界,县主保重。”
蓝衣女子态度恭敬地朝伏荏染微微颔首,丝毫没有得知她身份后的好奇、紧张、谄媚,从容不迫,当真好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