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惊。
人尽皆知的“文贾武程”,东周王朝的立国肱骨,这满脚泥的大伯竟然是贾家家主。
他顿时手足无措,难得露出一分那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
“你,你是当官的!小爷我是下民,你也不怕我把你学堂烧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只会斗鸡,遛鸟,带小弟收商铺的孝敬钱……我,我不会念书……我怕,把你学堂的地弄脏了……”
他笑意愈温和,道:“你捣鬼县太爷,是因为他伤了你小弟。这种‘狗官’,世上还有很多,像你小弟一样,承受了‘天道不公’哭诉无门的人,也还有很多。你一把把放火,能放得过来么?”
“有这么多?可恶,太可恶了!那我……我该怎么办呢?”男孩疑惑的眨眨眼,眸底的戾气一寸寸澄清。
他抚抚男孩蓬草般的头顶:“小孩儿,去往高处吧,就能看得远,再远些!你就能发现,光明有多少,罪恶就有多少。当你真正站在高处之时,就把那些罪……连根拔起!一个都不放过!好不好?”
“好!”男孩似懂非懂,却立马应了。
因为当时,他背光的脸虽在黑暗,却如在最盛的光明中。
映亮了男孩这一生。
……
男孩再见到他,是在贾家大宅的家塾。
身为家主的贾章,一袭素袍,手持戒尺,亲自为他授课。
当然,第一次进学堂的他,被戒尺打得猴子般的满堂嚎,贾家祖宗都问候全了。
最后实在累了,才犟着脖子低头,俯身,笨手笨脚地行了人生第一个揖礼。
拜师礼。
“愿君,登高大雁塔,提笔扬我名。赐汝名高雁。薛高雁,不要忘了你那晚答应我的话。”
贾章脸色郑重,瞳仁纤尘不染,眉间八百里山川浩然。
“蛋儿爷我……不,我薛高雁说到做到!谁怕了狗官些!贾老爷……”男孩还没嗷嗷完,手上又挨了贾章一记戒尺。
“叫我夫子。”
此后六年,仅仅六年,十八岁,他成了东周史上最年轻的状元。
曾经尖牙雪亮吃人血的小野兽,被硬生生箍成了个清正端方的少年郎。
然后二十岁,他又成了东周史上最年轻的御史,官四品,着绯袍,帝赐龙吟弓,诛奸邪,准其先斩后奏。
绯衣银弓,行走九州。他成了贪官污吏们闻风丧胆的审判,也成了天下百姓翘首期盼的天道。
然而,这般的他,却只有在已经两鬓斑白的贾家家主面前,会恭谨又略带紧张地深深一揖。
“学生,薛高雁,问夫子安。”
……
一阵晚风来,十月寒入骨。
薛高雁打了个凉噤,思绪回到现实,看着等待答案的花二的眼,低头,一笑。
这一笑,不像当年的御史郎,也不像眼前的绿林好汉,倒似了许多年前,十二岁的孩子。
“皇后娘娘,您为什么叫花二呢?是因为陛下称您为‘花儿’,所以取了近似音吧。”薛高雁道。
花二眸色有片刻塌陷。良久,浑身在夜色中都冻僵了,才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