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瞿掌柜憋屈招手,梗脖子比个六的手势:“这个数。”仰头看眼尤掌柜:“但你得答应我,让他继续当掌柜。他一个老头,哪儿也去不了,几十年的老掌柜,还是能帮上些忙。”
男子笑的温和:“能用熟手当然好。”打开随手携带的竹箱,里面是锭锭排列整齐的纹银:“既然瞿东家干脆,我也不墨迹,银子早兑好。”
再看一眼店里的每件物什,桌椅板凳,佛龛菩萨,石灶柴堆,从小父亲就带着他在此进出,他的成长记忆里安插满店中每一处的消磨,他也清楚每把刀残缺的故事,甚至闻见烟囱上陈旧的油污味顿觉安心。可如今这一切都要被他用女色熏黄的手推出去,该如何面对九泉下的父亲,该如何面对那位安静而文质的老人。
他不禁掉下泪来,展笔在文书上签下名字,在那一脉相承的姓名上按下红色的手指印,像迎客菜馆坠于他手溅出的鲜血,刺目的一滴血。
签好约,他擦干眼泪拍尤掌柜的肩膀,目光落在那排摆满酒坛的架上:“往后跟着新东家好好干,别糊涂,别粗心,还能过几年好日子。”
“表侄,别伤身,我改日来看你和表姐。”尤掌柜殷勤将文书递给男子,对瞿东家敷衍道。
“好好好。”瞿东家不愿再待在故地,扇把桌面的灰,提上银子抬袖擦泪踱出门。
他走的慢,走了许久才走到家门前,七十岁的老母身子骨还硬朗,倚在门口等他。
“娘亲!”他小跑过去,像小时候从书院放课样急切。
“咋还哭了。”瞿老妇人身子骨十分硬朗,见他提着竹箱,知道他定是已将店铺脱手,也有些伤感,但此刻来不及哀伤,她有正事要做。往儿子手中塞把锄头。
“娘,这是做啥?”瞿东家对莫名其妙出现在手里的锄头表示疑问。
“高人说过,你命中该有此劫,也别太伤心。”瞿老太上了年纪后颇为迷信,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你进来我和你好好说。”领他到院中柳树下:“给我挖。”
“挖啥啊娘?”瞿东家放下竹箱,摸不着头脑。
“知道你为啥最近总倒霉,高人说了皆是因为这树下有小鬼。需的正午时分把它挖出,用一天中最盛的阳气炙烤它,方能让它混肥泼洒。”老人颤巍巍抬手看眼天:“日头正好,动手。”
他老娘这点小心愿做儿子的还是能满足,弓背抬手挖两锄头。
老太太指挥:“挖深点。”
再挖几下,突然触到个硬盒。
“你看吧,高人说的准没错。”老太太欣喜若狂:“快,掏出来,把这怨鬼晒晒,敢坑我儿子,我要它再死一次。”
瞿东家揣着疑惑扣出盒子,拧开锁扣揭开盒盖,竟真腾起股青烟。
“散啦,散啦,哈哈,小鬼散啦。”老太太喜的仍开拐杖跺脚道。
挥开烟雾,下面竟放着两本账簿,瞿东家丢掉盒子,翻动账簿挨着细瞧,一本看完又看另一本,再两边对照看,刚才的青烟似乎又回来,回到他脸上。眉宇间卷起股狂风怒气,他拎起锄头,朝门外冲去。
“回来,我儿,高人说,挖了小鬼怕再上你身,不许出去。”老太太急捡拐杖想去追,儿子身影早已消失门口。
替新东家办完文书手续,瞿掌柜怀揣十两银子佣金乐呵呵行到家门前。
“小瞿啊,小瞿,你再咋横也是老子的晚辈,还能骑到我头上张牙舞爪,还是太年轻,太年轻。”尤掌柜来兴抚弄窜出柴门的藤条,觉得一切都格外可爱,讨人喜欢。
“前面的尤掌柜等等。”
“谁叫我?”老者笑还粘在脸庞挥之不去。
当头一锄拐,像有人突然摘掉他的眼睛,朝他脑子里丢颗炮仗,噼里啪啦火星直冒,他眼前一黑,脖子抽动,口微张像打了个长长的饱嗝,然后双腿前蹬直挺挺向后仰倒。
空巷无人,瞿东家收起锄头,正欲夺身,不知道哪里传来声喊叫,“杀人啦!杀人啦!”惊起蹲在房梁上的几只麻雀。
尤家宅门被推开,尤掌柜大儿子正与举着锄头的瞿东家互打照面,然后他奔出来到他爹面前,抱住老人半身,凄凉叫道:“爹!!”
树上的雀儿全扑腾开来,四处乱窜。
几日后,一辆车驶出城门往夕阳方向奔。
城门外官道葱茏芦苇丛中,两个身影显现。
“姐,旭东哥催您早日办手续。”
白茫茫的苇花像堆雪,正被落日的光点燃,在远方一片橙红。
“老头子没死吧?”秋云问。
“没有。”江一流随手取根苇杆把玩:“就是有点疯疯癫癫的,姓瞿的赔了笔钱,他儿子还挺乐意。姐,还想问你个事儿。”江一流犹豫开口道:“要是旭东哥,我说如果啊,不把店转回给你呢?”
秋云收回远眺的目光,笑道:“没有如果,若有如果,那是我识人不善,是我该。”
“姐,你就哄我吧。”江一流不同意:“哪次做事,你能让别人亏了你。”
“你!”秋云敲敲他的头,心想,为收留你,我估计的搭进去一个妹子。
“我哪有!”江一流不服。
一辆车走,破开芦花堆雪,又有一辆车打远出来。
“若说有也不算什么,只是换的纹银我全做了记号,如果他真见利忘义,那我只能唱场家中遭贼的戏。”
“姐!”江一流甩掉手中芦苇杆:“我简直不知道说你啥好。”心想,以后可不敢惹秋月,她有这么个厉害的姐姐。
马车逼近眼前,突刹住脚步,门帘掀开,探出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秋云!”程渊的笑里夹杂抹余辉,变得特别温暖:“咱们又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