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晋锡派人来送帖子的时候,我正在跟蔺兰就喝药和汤里放辣两件事讨价还价来着,我说喝完这碗药,就得在鸡汤里放两勺红油,可蔺兰却说病中喝素鸡汤比较养生,只答应放两滴,这差的也太远了吧,我看着坐在妆凳上抱着一只香辣鸡腿啃个不停的萨梅,羡慕地两眼放光,忍不住哼哼唧唧:“我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蔺兰叹息,“公主没听到大夫怎么说吗?您这只是风寒入侵,很快会好,可你心思郁结,老是想事儿,夜里还哭,哪里能好得快?”
我脸上一红,“我夜里哭原来你知道呀?”
“怎会不知,”她摇摇头,“劝也劝不了……”
我低下头来认真喝药,也不再想辣鸡汤的事儿,心里却酸的直难受,我过不去的终究还是自己这道坎,其实我要的很纯粹,但世事太复杂,搞到现在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杜自芳就是那个时候拿来了一张帖子,是钱晋锡约我去看戏,还说务必要去,有大事要说。
这钱晋锡又在搞什么幺蛾子,我都病成这样了,还得瞒着阿妈偷偷出府去赴约,这要被抓到的话,再被罚跪祠堂几日,怕是要直接办后事了。
可我还是去了,‘大事要说’四个字让我无法拒绝。
他说的戏院就在相思醉那条路上最宽敞的一座石桥旁边,门口挂着词牌,写着今儿的戏名和角儿,挂着红灯笼的三层小楼巍峨壮观,牌匾上写着‘余音戏楼’,比起两边的青楼妓馆来说,的确要有文化底蕴一些,只是今儿的词牌旁边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今日票已售罄’,让许多打算听戏的人望而却步,折返另寻乐子去了。
我捂得严严实实,大红袍子毛边风帽,还系着翠绿色的围脖,几乎将脸捂得只看得见一双眼睛,跟在戏楼小二的身后进了大堂,桌椅满厅的大堂竟然空无一人!?戏台上站着的两位角儿却咿咿呀呀地正在唱着。
“你们不是票已售罄吗?”我问。
那小二朝最前面一指,笑道:“那位爷包场了。”
我这才看见满厅桌椅的最前面坐着一个紫袍长辫,正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的钱晋锡。
这败家子儿!
“你要没大事说,我当场就把你摁死在这儿。”我在他对面坐下,脱下风帽。
他看我一眼,眼神幽怨得很:“红配绿,赛狗屁,你没听说过?”
我斜睨着他,他又自言自语了一句,“也是,你一个边西来的,没听过也正常。”
“说事儿。”
他指了指台上,“好歹尊重一下艺术家。”
我忍了,台上正在唱《红鬃烈马》的其中一折戏《武家坡》,薛平贵正朗声唱道:“你我结发在她先,有朝一日登龙殿,封你昭阳掌正权。”把王宝钏感动得涕泪横流,连连点头。
“你好这口呢?”我漫不经心道。
他朝桌上拿了个脆枣扔到嘴里嚼着,说道:“七月,你信命么?”
我也拿了一颗枣咬着,“不信。”
他慢慢地摇头,“我以前也不信的,现在信了。”
“你神经了?”我皱眉,“说正事。”
他闭了闭眼睛,“中秋那天我去潭柘寺了。”
我心里一跳,怎么竟跟潭柘寺扯上关系了。
“那几天是董眉的七月上,董家在潭柘寺做法事,我去烧点纸。”
我锁眉看着钱晋锡,这才想起我去灵山之前他同我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大师兄,你怎么了?”我问。
他叹气,“薛平贵离家十八载,一马离了西凉界,就得了王宝钏的一句‘只恐相逢在梦间’,王宝钏可是真喜欢薛平贵,他都不要你了,忘了你了,另娶他人了,还他妈整天念着呢。”
我错愕。
他歪头看着我:“你说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
我愣住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我在布衣山庄养脚伤那几天遇到个什么事儿吗?董眉!那姑娘可有意思,都快死的人了还整天歪在床上为她那所谓的夫君缝衣做鞋,我腿伤了呀,去不了别的地方,捂着耳朵也能听到她讲从小到大从暗恋到喜欢到爱到成亲的那些傻帽事,那男人没碰过她也不喜欢她,可她却死心塌地到那般,临死的时候还抓着我的手把我认成了她男人,一字一句地要我保证来生还得娶她,我……”钱晋锡想骂人却忍住了,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比那王宝钏还他妈痴情,老子这辈子最恨痴情的人。”
我呆住了,“大师兄,你是不是……”
“我是什么呀我是,”他声音闷闷的,看起来低落得很,“你别跟她学,否则我不娶你了。”
我原本想问‘你是不是喜欢董眉呀?’,可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多刚见一面就喜欢的死去活来的事情,钱晋锡只不过是被震撼了,俗语说就是被吓到了,他在一帮纨绔子弟中长大,沉浮于吃喝玩乐中,多的是拍马屁说好话哄他开心的人,哪里见到过真正的人心,而当董眉那不求索取不要回报安心去死的心完完全全地剥开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啊,原来真心是这样的,原来世间当真有他没见过的感情。
台上已唱到了《银空山》,我却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是八公主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落下的眼泪,还是苏秀水越过湖面在灯火辉煌中探寻的目光?是那几个熟透了写烂了的‘十三爷也在这儿?’的娟秀字迹?亦或是这费尽心思、柔肠百结的一枚精致香囊?
我懂的,苏秀水喜欢十三阿哥。
可我却不懂了,自己掺合在喜欢里面的强求、固执和多思多虑到底有没有资格称为喜欢?难道我是个自私而不自知的人?我要求的纯粹,自己却半点都没有做到。
“你去哪?”钱晋锡在我身后喊。
我已走到门边,他咕噜道:“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十三爷来了呢,这味道一模一样。”
我从怀里扯出香囊,越走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