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一听这话,顿然开释豁朗起来。“哎吔妈呀,这话我爱听!”他随着改变的心路,从冰箱里拿出一碟花生米和那盘剩下的熏鸡,又倒满了两杯“二锅头。“来,老婆。我替孩子敬你一杯。”说着就来了个一口闷。
苏春艳一杯酒下肚后便想起一件事情来,“今晚儿—是昨晚儿,你给孩子买东西花了多少钱?”
江河水想了想,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孩子随身的那个信封来,将它往茶几上一撂:“都在这儿呢,你数数就知道了。”
苏春艳一数是四百六,“你花了四百。这钱总共是五千。”
“差不多。”江河水看着苏春艳,“这钱咱可不能花,把它补齐可得放好喽。”说的郑重其事。
苏春艳品着那张便笺纸,“这字写的挺娟秀,措词也严谨,像是个文化人儿。其实,这个女人心眼一点儿都不坏。你看,这孩子的身上一点儿都不埋汰,在你买东西回来之前也不觉得饿。这说明她离开孩子的时间并不长,之前就把孩子给奶饱了。再说啦,孩子穿的、用的清一色都是崭新的。这又说明孩子指定是头一胎,不存在什么重男轻女的问题,兴许另有隐情吧?”
江河水接过便笺细地又看了一遍,把之前想到的都说给了她:“我咋就觉得,这孩子对我来说就好像是受人之托呢?要真是这样,那淑君两口子想要咱都不能给。”
苏春艳一听这话,立马两眼一瞪:“我说你脑袋是叫馿给踢了、还是让门缝给挤啦?你哥俩谁养不是养啊?人家小林子的条件不比咱好哪儿去啦—”她突然又想起了昨晚一进“小家璧玉”时杨卫华说的那番话,“咋的,你和那女的还真有点儿啥说道是不?你还真指望人家涌泉相报是不?”
“哎吔妈呀,”江河水咂巴了一下嘴就不知说啥好了。半晌才对她不无嗔怪地说:“我说有你信吗?你这娘们儿,啥好事儿让你一说咋就下道了呢。”
苏春艳看着只穿着一条短裤、骨瘦如柴的自己的男人,“要是才怪了。只有我这个傻娘们儿才跟了你,后老悔了,肠子都悔青了。”
江河水看出她说的都是气话,此时更不想因为孩子再节外生枝,于是劝道:“行啦,别闹醒了两个孩子。不早了去睡吧,明天你还上班呢。”他一边说一边卷着老旱烟。
苏春艳的神志正在兴头上,哪里肯睡。她喝了一口酒,凝视着那袋黄灿灿的旱烟袋,似乎又找到了什么由头?“老公啊?我有件事儿在心里咋也搁不住,想问你行不?”她说得很轻柔,脸上不乏神秘之色。
江河水看着自己的娘们儿,“说呗。我洗耳恭听,有问必答。”他说的虽然很轻松,可心里却开始闹腾了:这娘们儿就好哪壶不开提哪壶,指不定又逮着自己什么把柄了?
“这事儿都快一年了。”苏春艳说:“我是会计,论持家理财不比别人差。你一个月收入是多少?每月往家交多少?我心里都明明白白的。”她用手指点着茶几上的老旱烟和花生米,“你现在每月的个人支出是一千五上下。就这么个吃法?撑死也不超过三百块。就算你还有别的啥应酬,那你至少还有一千元的收入去向不明。说吧?就把这事儿给我说明白喽。”
这娘们真的不好整,江河水心里想。可又咋说呢?他真的犯难了,不停地咂巴着嘴儿、叹着气。
“咋的?是羞于开口啊?还是难以启齿?我把范围再给你瘦一圈儿:说你在外面包二奶,打死我都不信。”
苏春艳的话让他感到有些嗟嗟立办。可这件事儿一旦出口,委实有悖于自己的初衷……最后他把牙一咬决定豁出去了,“行,我说。不过你可别闹心啊?这事儿也千万不能当着外人说。”
苏春艳迟疑片刻,“行,你说吧。”她深知,眼前这个傻爷们儿无论说出什么来,都是件绝对不会令自己愉悦的事儿。
“你还记得我去年去北京那趟差吗?”
“记得,大概是去年的四月份吧。”
江河水笑了笑,“瞎扯,我那是骗你呐。其实,我是去了趟江西……”
2003年“清明”节的前夕,江河水本想去凭吊长眠于云南边陲的老班长,“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让他改变了主意。这是一篇关于革命老区目前状况的文章。文章所描述的景象让江河水恍若隔世,对他所看到的一片繁荣产生了质疑。于是,他根据报纸上的有关信息,走进了江西吉安地区的一个小山村。
一所破败不堪、倚山傍壑的小学校,让他真正看到了所谓繁荣昌盛背后的贫穷与苍凉:摇摇欲颓、四面透风的校舍,泥泞凸凹的操场;一群衣着单薄、瑟瑟发抖的孩子……他们的穿着没有一个像样的,有的还露出了脚丫子。吃饭的时候,他们就着咸菜却比城里的孩子能多吃上好几倍。这里唯一能和城里学校比肩的是:在一根纤瘦树梢上飘扬着的那面五星红旗。眼前的一切让他江河水心酸不已,彻夜难眠。
一个女教师姓李,三十来岁,其外表同样令人心酸感慨。在她的引导和帮助下,江河水与两个孩子结下了“扶贫对子”。这两个孩子—女孩叫田秋香,13岁;男孩叫王远山,12岁。两人原是同窗,都只上了小学三年级,去年同时辍了学。两个孩子看着江河水,闪闪的泪光中充满了无助和求知的渴望。
江河水的承诺是:为两个孩子每个人每月支付500元现金,直到大学毕业为止。当两个孩子虔诚地“扑通“一声跪下的瞬间,江河水顿感万箭穿心,泪如泉涌。这是他自部队回来后,头一回如此伤情。
说到这里,江河水的眼睛有些潮湿,神色木讷。
苏春艳一直都在静静地听、没吭一声,只是心里在盘算着。她看着他那双并不大、也算不上灵敏、有时甚至显得呆滞的眼睛,突然觉得那瞳仁深处有一束锐利、内敛、执着的光。这束光虽然极细,却有着任何力量都可以碰撞而无法阻止的穿透力。为此,苏春艳她只能唉声叹息了。
“这是件好事儿,是人都不能昧着良心说点儿啥。可咱也得量力而行是吧?咱也有咱自己的日子,总不能太苦了自己吧。”苏春艳尽量把话说得心平气和。
江河水对苏春艳的话深表理解,也颇满意。他看着酒干菜净的茶几,沉思了片刻说:“要说一点不苦怕是不行啦,只要咱别亏了孩子就行。你看,这一年多你和我儿子不是好好的嘛,受影响了吗?“他将双手一摊,很潇洒的样子。
“没影响吗?”苏春艳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我爷们儿知道不?照比一年前,你看你现在都成啥样啦?”她上下扫视了一眼他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就像没过了火焰山的孙猴子,哪还有点儿人样啊。别人都以为是我刻薄了你、知道不?你以为我好受啊?”她真的动情了,泪盈眼堤流淌下来,干脆起身进了卧室。
江河水看着关上的房门,心里一阵内疚。不过,他的心里也完全敞亮了:以后给两个孩子按月打钱,再也用不着遮遮掩掩了。
卧室的门又开了。苏春艳将一件干净的汗衫扔给他,然后径自去了那个小家伙的房间。
女人就是女人,天生都是柔软的货儿。江河水满心的慰藉,先是默然顺从地将汗衫穿好,然后泛了会儿愣。他拿起早已见底的酒瓶晃了晃,又去找出半瓶酒和生葱、咸萝卜条啥的喝将起来。
苏春艳从房间走出来,将给孩子换下的“尿不湿”放进了厕所里的纸篓里,再不想搭理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傻老爷们儿了。
“老婆,”江河水冲着默不作声、欲想进屋的苏春艳:“来,咱俩再唠扯唠扯,我有话和你说。”
苏春艳犹豫了一下,又坐回了方才的位子上。“你看?这酒让你一喝就没边儿没沿儿了。”她历来不管他喝酒,自己本身就海喝,只是担心他的身子骨受不了。
“今天的日子不是特别嘛?高兴!你放心,往后听你的。”江河水又朝孩子的房门呶了呶嘴,“小家伙没闹吧?”
“闹没闹你没长耳朵啊?真是没嗑唠了。”苏春艳的心气似乎还没有消停,“孩子的肚子像是有点涨似的?”
“嗳,肯定是下晚儿喂得太猛,只要不闹人就行。”江河水把话题一转,“往后你放心,这孩子就让咱妈带。我呢,找点儿啥干干,就是看个大门啥的也能挣个七八百,管保咱的日子不降水准。”
苏春艳一听这话心里舒坦了许多,“其实,就凭咱俩的收入多养活个孩子都苦不到哪儿去,只是有啥梦想你都园不了。说真的,我还想着让怀军出国留洋呢。”
“啥?你说啥玩意儿?留洋?”江河水一愣怔,“那得花多少钱哪?”
“没个十来二十万的不好使。”苏春艳看着他,“我曾想,咱现在的积蓄有八万,再借个七八万就得了。”
“快拉倒吧!”江河水心里一百个不同意,“为了留个洋,拉着那么多饥荒,亏你想得出。”
苏春艳唉叹了一声,“可不是咋的,现在啥都甭想啦。都是让你给嘚瑟的。”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说道:“你看人家杨总,早就把他姑娘的手续办齐啦。”
“别提那混蛋,他不是什么好鸟!”江河水忿然道。
“咋的?他犯啥事儿啦?”
苏春艳投来的目光,让江河水感到十分的陌生。前几天,他将一份关于杨卫中涉嫌贪的材料亲手交给了许书记。这份资料十分重要,虽然不完整,但也算是自己的收关之作。一旦因为自己的失言而节外生枝,那将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
“咋的?你有证据啊?”苏春艳紧接着又问了一句。
“证据?”江河水抽着烟,尽可能作出一副从容淡定、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儿的样子。“要是有证据,我他妈早就开了他啦!”他的心里又多了份儿担忧。
“我看你是喝高了?”苏春艳轻轻地松了口气,“行啦,咱也别扯太远了。”
江河水把杯中的酒喝了个底朝天,“我哪有你扯得远那?都扯到大洋彼岸去啦。”他在开玩笑,一副酒蒙蒙的样子。
“你就可劲儿喝吧,喝死了拉倒。”苏春艳嗔怪了一句。她拿起那个厚厚的信封,将纸条又看了后,自言自语道:“我猜想,这个娘们儿也不像是个缺钱的主。”说完又扳着手指头,“离孩子的满月也没几天了。”
“别亏了这孩子,得好好办一回。哎,你给她取个名吧?”
“我才不起呐,也起不好。”苏春艳又特意提醒江河水,“谁起也不能让你爸起啊?他能起啥我都知道,指定不是兵就是营啥的?”
江河水猛地精神一振,“咦,这营字好听——晶莹剔透嘛?”
“快拉倒吧。你儿子叫怀军,闺女叫怀营,这不是地道的军营吗?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火烧连营,俗气。”苏春艳说着就把信封甩给了他,“你把纸条收好喽。这钱就给你闺女满月使吧,咱记住多少就得啦。”她说完便进屋睡去了。
江河水此时没有丝毫的倦意,心中开始翻江倒海般的闹腾起来。方才苏春艳那异样的目光,迫使他不能无所顾忌。她是会计师,在公司也算得上是个角儿;平素接触的均为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旦杨总被掀落马,她能清白、独善其身吗?贪官贪财必贪色,身处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她苏春艳天生的一个美人胚子……他不敢再往深处想,把自己老婆想象的那么糟糕,这本身也是一种失败。可是,男人所共同拥有的质素,那也必竟是天生的。他真的希望自己是想多了。又可是,反贪多年偏偏又赋予了他一种特殊的职业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