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衍祖和柳老爹并肩走进正房的客厅,主宾落座,大爱紧挨着柳老爹,这时叶枝把沏好的茶端了上来,柳衍祖对叶枝吩咐道,“文根娘,你到街上去买些菜回来,晚上给客人包饺子吃。”
叶枝答应一声,笑着对柳老爹说道,“柳先生,你慢慢品茶,我去去就来。”说完眼睛看向了大爱,大爱犹豫一下,然后站起来对柳老爹说道,“爹,我陪着夫人一起去吧,帮夫人拎菜,顺便看看天津的街景,一饱眼福。”柳老爹点点头,大爱亲热地挽着叶枝的胳膊出了家门。
打发走叶枝和大爱,柳衍祖的眼泪汩汩而出,岁月荏苒,时光如水,一去不复返,恍然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自己当年离开双柳村的时候,柳老爹才十八岁,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柳老爹的鬓角都隐约露白,饱经沧桑的脸庞黑黢黢的发亮,唯一没变的是那刚毅的眼神。
柳老爹重新给柳衍祖磕了三个响头,柳衍祖摩挲着柳老爹的头,老泪纵横地自责道,“永得哪,爹对不起你们哥仨,更不对不起你死去的娘亲。”
“爹,你是啥时候知道俺娘死了?”
“永得,你坐起来说话。”
柳衍祖把柳老爹拉起来坐到自己身边,长叹了一口气,无不懊悔地说道,“永得,说来话长,你们不知道我的情况,但我对柳家大院这些年发生的大事都有所耳闻,我得到你娘自尽的消息后,就立刻派人回黄县故意散布我被军阀枪杀的假消息,就是为了平息双柳村对你娘自尽的各种非议,给世人造成一种你娘为了我而殉情的假象,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娘和张禄私通的事,永得,你记着,张禄和你娘都没错,错的是我,是我先辜负你娘和张禄在先,柳家大院的这些情债纠缠不清,即使没有张宗昌的通缉,我迟早也会离开双柳村的。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在天津多住些日子,日后爹慢慢跟你讲这些年来,我都在干啥,但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我这几十年来冒用柳敬祖的身份,并跟柳家大院断绝一切联系,都是为了保护你们哥仨,也是为了保护柳家大院,因为我的身份太复杂了,就像一颗不定时**随时都可能引爆,简单地说,我既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又是国民党的特务人员,属于双面间谍,问题是我现在的妻子还是日本人,她的哥哥和弟弟都是侵华的关东军,我的身后就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就会摔成粉齑,新中国没成立时,我两头吃香,现在我两头都不得好,我搞了一辈子的政治,深知其中的厉害,所以我不得不从开始就把自己的身份隐瞒地这么深,在天津这个家,你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那两个妹妹,你不用担心,她们都成家立业了,并在解放前就移居海外,你的那个弟弟叫柳文根,生他时我都快五十了,我老年又得一子,自然对他非常溺爱,在他身上倾注了我晚年全部的心血,他也很争气,国学根底非常深厚,酷爱写作,并且精通中、日、英、俄四国语言,考虑到他的前程,京津战役结束后我就托人把他送到了部队,当上了一名战地记者,后来被调到第三野战军某兵团做通讯员,其实是秘书,朝鲜战争爆发后,他跟随部队入朝作战,现在去了有三个多月了。”
“爹,我现在这个后娘身份没有问题吧?”
“叶枝就是个普通的日本女人,无论当年的国民**,还是现在的中共政权,都对她都有过严格的政审,她本人的身份没有任何问题,当年我刚把她从日本带她回国时,确实有几个日本商社上门找过她,让她担任商社的名义顾问,但都被她严词拒绝了,她爱的是我这个人,这点我特别自信,你也看得出来,我比同龄人至少年轻了十几岁,这都是叶枝的功劳,我比她大整整二十岁,她从十六岁就和我同居了,在一起共同生活三十一年了,却丝毫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一直把我当成流浪儿出身的柳敬祖,梁启超先生已经去世多年,世上真正知道我冒用柳敬祖身份的只有义仆张禄。永得,你做事确实很谨慎,刚才进家门见我时,你通报得是自己的乳名,你离开天津后,将来即使有人想调查也无从查起,新中国刚刚成立,政治风暴只会愈演愈烈,百年的柳家大院决不能因为我而毁于一旦,所以我至死也不会暴露身份的,但你要记住,我无论是为国民党效命还是为共产党服务,我没有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作为执业律师这个公开的社会身份,这几十年来来我更是兢兢业业、公正无私,严肃认真地对待每一个案例,赢得了业界广泛赞誉与民众的尊重。”
“爹,你现在的假身份对柳家大院确实起到了保护作用,但落叶终须归根,你最后还是要魂归故里的,作为儿子,每每想起你已近古稀之年,还要漂泊江湖,我就心如刀绞......”
柳老爹说着说着就潸然泪下,自己从十八起就挑起了柳家大院这副重担,一挑就是二十五年,自己年轻时的所有梦想都被这幅重担碾压的粉碎,如果爹不离开双柳村,自己也会义无反顾地走上革命道路,像儿子义章那样驰骋疆场不枉为男儿一生,这些都不算什么,最痛心疾首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娘亲年纪轻轻就自缢身亡,亲爹活着跟死了没啥区别,想床前尽孝都没有机会,人生何其无奈与伤悲!
柳衍祖坐在一旁,低着头暗自垂泪,回望自己的一生,从十六岁就开始结识社会名流,积极投身到社会变革的大潮之中,在各种政治势力之间纵横捭阖,大半个世纪以来,‘城头变幻大王旗’,各色政治人物在中国这个破败不堪的政治舞台上粉墨登场,柳衍祖身不由己地被历史的潮流裹挟着向前奔涌,到新中国成立时,蓦然回首,这才发现自己穷极一生的远大理想,只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自己从来都不是勇立潮头的弄潮儿,只是这风起云涌的年代里的一粒尘埃,微不足道且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