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李梧冷不丁提起这个早已被许多人刻意遗忘的名字,一时间,倒让李宗勉不知从何说起了。卫王陷入遥远的回忆,良久方答:“高祖曾说他,虽天资聪颖,孝恭仁爱,却秉性柔弱,难当大任,若能得良臣辅弼,倒也不失为守成之君。章懿太子听了,也不生气,笑着跟我们几兄弟说自己才能、品行都不出众,只恐将来明君做不成,只能尽力做一位仁君了......”
李梧虽一语不发,目中却流露讥诮之色,李宗勉闭了闭眼,眉心形成一个“川”字,续道:“我与自己的同胞兄长脾气不合,他性子阴沉内敛,我跳脱难驯,在一起就是互相看不顺眼。太宗是长兄,章懿太子行三,我排行第四,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章懿太子都更像是我的兄长——我不肯背书,他便想方设法哄着我跟我一块儿背;我喜爱骑马射箭,常常受伤,怕被父亲责罚,都是偷偷摸到东宫去找太子三兄帮我寻医敷药,事后还要千方百计帮我隐瞒。小时候只要闯了祸,十有八九都是三兄护着我。高祖那时常说我们两个是‘狼狈为奸’,有时训斥都是因为太子这样一味纵容,我才越发无法无天。太子从不辩驳,只是笑,然后对待父亲兄弟都是更加恭敬谦和,只求我再胡作非为时他们能看在自己面上,不与我计较。六郎,你知章懿太子为何这般?”
李梧听得有些入神,怔然摇头,李宗勉笑笑,才又继续:“那时我也不明白。最后一次出征时,我去向太子辞行,那晚我们二人喝了许多酒,他有些醉了,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这些人,生在皇家,最难得的便是自由自在。四郎,你生来便是雄鹰,理应属于无边无际的天空,不该被这黄金牢笼束缚。我这一生是挣脱不了了,但只要我还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折断你的翅膀!’”
李宗勉早已失去情绪的眼中滑下两行泪,他微仰起头,缓了缓,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听不出起伏:“第二天我上路时已经下定决心,定要再立奇功——太子护着我,我也得成为他一生的倚仗,让那些人不敢小瞧他,甚至随意攻讦他。谁知,此去竟成永别,我连章懿太子的最后一面都未见到,还有那几位兄弟。而做下这一切的,就是我们那深藏不露、野心勃勃的长兄!”
李宗勉满腔悲愤,“六郎,你的生父,他没留下什么丰功伟绩,却是这世间最好的兄长!”
李梧沉默片刻,一字一顿道:“我的父亲,只有您一个。我之所以愿意做这些,不是为了什么生父,只是因为你。”
“六郎,你可是怨怪你的生父?他——”李宗勉的话没有说完,被李梧打断。
“父亲,章懿太子既不知道也不期待我的存在,他若活着,我也不过是他被一个贱婢算计之后留下的孽种,您觉得,他会怎样待我?”
李宗勉被诘问得说不出话来,李梧也不用他答,“对您来说,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兄长,于我而言,章懿太子不过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况人早已死了,我在乎他做什么?养我、教我的人,只有父亲您,您的最大心愿,我定会为您达成!”说着又对卫王笑笑,“何况,就算我们什么也不做,皇帝也不会放过我父子。这把刀终日悬在我们头顶,我总要想办法早日移开的。”
李梧说完便告辞而去,李宗勉却坐在案几后许久,垂头一动不动——他没想到,李梧对自己的出身竟是这般抵触,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更无半分孺慕之情,这孩子,背负着这些沉重阴暗的东西这么多年,活得该有多累?难为他自小到大都是一副不可一世、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他是把一切都藏在自己心底,还长成了一个心怀家国百姓的好男儿......
李宗勉缓缓绽开笑容,心中宽慰——幸好,六郎找到了那个最适合他的人,那个如一泓清泉的女子会温柔陪伴他一生,滋润他干涸、荒芜的心田。他的生命,终将因她而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