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始一起努力,在光滑的墙壁上钉上骨钉。
他们如今的境界远比白夫人刚孕育而出时要强大,所以布置的骨钉相隔得也很远,每一颗之间都隔了十余丈,这是他们每一次腾跃的落脚点。
但深渊还是太深,饶是如此,他们想要离开这里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们用灵力一边抵御着深渊中无形之力的拉扯,一边不停跃起,在墙壁上钉上骨钉,然后立在上面,调整呼吸,准备着下一次的跳跃。
疲惫之时,他们便在同一根骨钉上小憩,司命刻意逗弄他,将身子压上去,宁长久起初无动于衷,但越临近井口,他便越是‘矜持’,始终与对方保持着距离,避免自己被这个漂亮得祸国殃民的女人诱惑。
数个日夜之后,那个几乎不可见的深渊之口终于展露在了他们的面前。
井口要比深渊窄小很多,看上去就像是荒郊野外一口普通的井,哪怕出去之时,也只能容纳一人。
司命率先出去,然后将宁长久一把拉了出来。
“我们……出来了。”司命看着那杂草丛生的古井,松了口气,她想象着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恍若烟云幻梦。
宁长久的手搭在这口古井的边缘。
他的目光向下望去。
只见先前他们攀援的墙壁上,垂下了一根根密集的线,那些线与南荒的深渊如出一辙,只是他们从下往上看时,却无法看到这些。
司命看着前方,看着这个真正辽阔而自由的世界,生出了恍若隔世之感。
忽然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触碰着自己的后背。
那是风……柔和的风,与那个世界的风截然不同。
她侧过些头,看到光柔软地映上了她的脸颊。
光……哪来的光?她想着这些,慢慢地回头,然后彻底震住了。
这里的夜空不是幽暗的。
芳草如浪的原野上空,璀璨的银河横亘。
它们像是仙子失手散落的璀璨钻石,也像是天空中永不熄灭的幽蓝烟火。
而那银河之外,孤寂地挂着一弯月亮。
她看着那暌违了七百年的残月,心头一软,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她像是精美的瓷瓶,于此刻倒光了所有陈年的酒水,从此之后她心中盛的,便是这浩渺的星河与淡缈的月光。
宁长久也回过了头,悠悠地看着这久违的夜空。他注意到了身边女子神情的变化,侧目望去时,他看到她眼眸中的冰霜已经褪去,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宁长久轻轻开口:“以后你自由了。”
司命自嘲笑道:“奴纹在身,谈何自由?”
宁长久也笑了:“我不会干涉你的去留,只要你别在我面前刻意寻衅,你便是自由之身。”
司命道:“以后没有主人在身边管教,就不怕我做出什么恶事?”
宁长久道:“我相信神国的神官大人不是坏人,如今枷锁已除,你可以真正地活着,去追求你想要的大道了。”
“你呢?去追求心仪的女子?”司命反问道。
宁长久认真道:“我其实有些害怕。”
“近乡情怯?”
“不是。”宁长久看着天上的月亮,道:“我知道我的命运,十二年后,我必死无疑。现在她们都觉得我已经死了……如今两三年过去了,她们或许已摆脱了悲伤,重新地生活,但我若与她们相见,那之后我们要面对的,必将是又一次的分离。永久的分离。”
“我见或者不见她们,这件事无论告与不告诉她们,对于她们来说,都很残忍。”宁长久说道。
司命道:“这对你自己而言,也很残忍。”
“嗯。”
“其实你不需要想这么多?”
“为什么?”
“你只需问自己,到底想不想见。”
宁长久想了一会儿,道:“想见。”
司命轻轻点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命运就像是神国的权柄那样,它再如何至高无上,也是可以踏碎斩灭的东西,命运在来还会真实来临之前永远是虚假的,那只是一个预言,一个你不需要去相信,只需要去反抗的预言。”
司命继续道:“这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东西,希望你自己不要忘掉。”
宁长久心中的雾气渐渐淡去,月光清晰地刺入眼眸。
“知道了,谢谢你。”宁长久缓缓吐了口气,诚恳地道谢。
司命轻声一笑,立起了身子,垂落银发在纤净的脚踝处轻拂着。
宁长久看了一眼她雪嫩的玉足,道:“以后记得穿上鞋袜。”
“呵,怎么?不希望其他人看到?”司命眯起眼眸,道:“你真把自己当做主人,把我当成你私藏的瓷器了?”
宁长久也笑了,争锋相对道:“难道你不是吗?”
司命看着宁长久的眼神,这眼神有些熟悉,每次对峙之后,最后求饶服软的也只是自己,她便隐忍了些,轻轻福了个身子,笑容清艳:“既然主人不喜欢,那都听主人的就是了。”
宁长久看着立在身前的女子,道:“你要走了?”
司命道:“嗯,神国开启之前,我要去这个世界多走走看看,我总觉得,如今的天地,与我最初所见有些不同。”
她侧过身,望向了宁长久,继续道:“我有种预感,用不了太久,我们还会相遇的。”
宁长久笑道:“莫非你还想见我?”
司命心底当然不想,她可以想象自己在某一处叱咤风云,然后这个该死的少年忽然出现,将自己唤为奴婢的情景。她先前所说不过客气话,以后若真有机会见到,她也会尽量绕着走。
司命淡然道:“此夜星汉横斜,玉鉴光漫,美景良辰总能冲淡离别伤感,奴儿不若就此别过主人了?”
“慢着。”宁长久叫住了她。
司命蛾眉微蹙,心道总不会是反悔了,想将自己收为贴身奴婢吧?
宁长久道:“替我护法。”
“护法?”
“嗯,我的心魔劫……要来了。”宁长久这样说着。
了字的尾音里,乌云聚拢,星光暗淡,他的皮肤外,开始缠绕出一圈又一圈的柔韧丝线。
断界城的百般砥砺,与强敌之间的生死相搏,修罗神录重塑的体魄和神魂……他无论是道境还是修为,早已越过了长命境的那条线,先前他可以压制境界,但此刻明月在眸,他的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飞升之日,于是境界的洪水终于彻底冲破了那道闸门。
紫庭境水到渠成。
司命看着他,道:“你如今的心境,心魔劫根本困不了你丝毫,之后的劫雷想要在你的修罗之体上砸出点痕迹都困难,哪需要我来护法?该不是想让我多陪你一会吧?”
宁长久没有与她斗嘴,柔韧的丝线将他的身体尽数缠裹其中。
司命本想直接离去,犹豫一会儿后,她还是重新来到了他的身边,盘膝而坐,看着茧中少年静谧的脸,等待他的苏醒。
……
……
劫云压顶,隐有雷声,林中鸟兽四散。
宁长久的精神从高处缓缓落下,渐渐触地。
他的耳畔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个货车上,掉下了一个襁褓,瘦小的婴儿落在马路的中央不停哭泣,行人的脚步,路过的车马随时会要了他的性命。
周围的人看着这个婴儿,又看了眼那扬长而去的马车,议论纷纷。
宁长久醒了,他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接着,他感觉到有人抱起了自己。
抱起他的是救命的恩人,却并非好人。一年里,他每天几乎都饿着肚子,一年后,他与很多孩子一起被卖去了别的人家。
因为生得清秀的缘故,他价格并不低。而那户原本还算殷实的人家,在一年之后也遭遇到了横祸,他便被寄养到了另一个人家里。
宁长久对于自己的过去并不关心,时间跳跃着流逝,四岁那年,他来到了某个熟悉的路口,向着远处望去。
他在等二师兄。
从清晨等到了日暮。
二师兄没有来。这是他这一世的命运,二师兄没有找到他。
他继续成长下去,眼前的悲欢,身后的离合都未能激起他道心的波澜,他只是平静地等待着,等待自己的十六岁。
他知道自己的心魔并非老狐,而是荒原上的九婴。
他曾在与九婴一战中经历过最昏暗最绝望的时刻。
这里时间的流速参差不齐。
十六岁的岁月如过眼云烟,直到皇城时才渐渐慢了下来,临河城的日子也慢若澹澹的溪水,天窟峰的点点滴滴更真实得不像梦境。
在九婴来临之前,他想到了某个约定。
这个心魔劫归一个小女孩掌管,他答应这个小女孩,下次来的时候会来找她玩。
当时他们是定下了暗号。
他回想起了那句暗号,然后对着天空念了出来。
“看今夜小楼灯宴。”
天地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刹那之间,宁长久感觉到了一个漆黑的点,接着,心魂上的痛意在体内炸开。
他低下头,看到了胸前穿出的半截刀身。
他的身后,一个眉眼稚气,衣裳若云霞编织的少女突兀出现,握刀而立,神色冷漠。
她的瞳孔一片漆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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