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羽君张开翅膀,怪鸟黑色的羽毛与夜空融为一体,其上的白衣在风中翻飞,少年诅咒般的话语盘旋着落下,激得司命冰雪雕琢般的眼眸一片雪亮。
她建立的时间领域在夜除到来之后飞速地消解着。
血羽君升空而去,在脱离了司命的领域范围之后,宁长久的精神终于彻底挣脱。
紫府之门随后大开,被束缚住的金乌如受感召,化作千丝万缕的金线,投向了宁长久的身体,夜空中也好似挂起了一道金色的细长瀑布。
司命想要去抓,却无能为力。
金瀑逐渐变细,干涸,彻底抽回了宁长久的体内,血羽君翅膀卷动的风声在高处响起,宛如一声张狂的嘲笑。
白衣与红裙尽数消失在了夜空,向着雪峡之外的更远处飞去。
司命齐膝的雪白棉裙贴着纤秀的腿不停地舞动着,光洁的脚踝下,踩在雪地里的玉足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她猛地回头,狂舞的银发宛若缭乱冰丝,而围绕着她周身的领域,风雪骤散,然后开始不停地消融,整片峡谷都随着她的怒意化作了一双利刃。
夜除艰难地踩在雪地里,他木偶般的四肢像是生锈了一般,运动起来有些艰难和僵硬。
他没有脸,今夜甚至还未来得及画上面目,所以此刻没有任何的表情。
“司命,死亡。”夜除淡淡开口。
冥冥之中,似乎有命运的星盘张开了,以永恒的星象方位锁定了司命,使得她成了这个命盘中指向的唯一。
山谷之外,传来了一声声巨首的嘶吼,沉眠于深山老林的许多强大凶兽,或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亦或是嗅到了鲜血的气味,竟开始纷纷苏醒。
司命却只是淡然一笑,她凛然不惧,也发动自己的权柄,时间立刻退回至数息之前。
数息之前,夜除的命运指令还未发出,自然不可能生效。
巨兽的吼叫声很快沉寂。
“你明知道这些于我无用,还要白费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力量,嗯?这是要为他们拖延时间么?”司命的笑容更冷。
夜除咳嗽了几声,他转动着僵硬的身体,继续道:“我们已经斗了七百多年,还差这点时间么?”
司命说道:“你的身体快不行了,你哪怕买了那么多的时间,依旧抵消不了自己的消耗,用不了多少年,我不用杀你,你自己就先死了。”
夜除似乎笑了笑,他的脸看不见情绪,声音像是雪峡中吹来的风。
“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从胎灵之渊里爬出来的小姑娘,身子弱的像是一折就会断的竹签子,当时唯有我看出你身上背负着很大的命,但我也从未想过今日。”夜除忽然追忆起了往事。
司命颔首道:“我本就是应运而生。”
夜除道:“当时的你承不了这么多运,若没有我暗中帮你,你哪里有机会成为那位神官之下的副笔,更不可能平步青云,成为下一任的大神官。”
司命冷漠而傲然:“这也是我的运。”
夜除笑了起来,笑声颤抖着:“当年你终究只是个小瓷人,哪怕是胎灵中最完美的瓷人,也可以轻而易举摔碎。”
似是因为被喝破本体的缘故,她的肌肤也渐渐失去人色,白得宛若瓷偶,五官却越显精巧宁静。
司命道:“你不必说这些,若此刻神国尚存,为当年恩情,我愿意敬你,但那已是七百年前的往事了,我们当时怀着侥幸之心等了两百年,最终等到的,不也是神主大人无头的白骨么?”
夜除叹息道:“我从未想过,有人能杀死神主大人。”
司命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个叫宁长久的少年你看到了吧,他的来历你多多少少应该也猜到了一些。”
夜除嗯了一声,这也是他最初不愿意出来救他的原因,当年神主大人的死,隐约和两千多年前的一桩天大悬案有关。
而这个少年,极有可能是那个时代里某位神的转世,说不定过去还是他们的敌人。
司命道:“你研究了一辈子的命,如今最大的命就在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愿意睁眼看一看?”
夜除陷入了沉默,他从来不是一个疯子,相反,他喜欢循规蹈矩,墨守成规。
他愿意一步一个脚印,用百年时间去推算打造一个模型,也愿意在荒无人烟的雪峡幽居几百年而不厌,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平静地死去,然后成为司命容纳权柄的容器。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了面前。
而他的出现,与自己买走那个名为邵小黎的小姑娘几十年的时间亦有关联。
无巧不成书。
“哪怕回到了神国,又能如何?七百年凋朽,过往早已不复,就算你坐上了国主之位,也不过是下一个无头神罢了。”夜除轻叹着,他的关节之中开始填充进了风雪。
一个木偶,一个瓷人。
神国中的大部分神使官吏,都是神国自己孕育而出的,他们便是从胎灵深渊爬出的灵位,如正常人一般在神国中修行,失败品自行衰亡,成品则渐成人躯,然后一步步地迈向巅峰。
司命轻轻摇头,坚定道:“我与你不同,与其苟活于此,不若穷尽一切,斩天而出,求条生路!届时虽死犹荣。”
夜除道:“你是我见过最美的生灵,只可惜你自始至终自负而愚蠢。”
司命没有遮掩自己的怒意,她已许久没有这么狼狈了,她话语冰冷道:“如果我此刻无伤,你已经死了。”
夜除缓慢地抬起了手,从身体里抽出了一根根银线,道:“我知道你想去追他们,但我此刻同样很弱,你可以试着来杀我。”
事实上,他们交谈之时,司命就一直在观察着他。
她就像是一头母虎,在亮出爪牙之前总会耐心无比地等待。
在对宁长久下手前,她便已暗中探查了整整三个月,软硬兼施,在确信自己差不多看穿他所有底细和价值之后才动手。
而此刻,夜除于夜间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同样顶着极大的诱惑。
但她此刻不敢确定,夜除的露面究竟是空城计还是陷阱。
夜除看了一眼宁长久消失的方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不再言语,缓缓向着深峡退去。
司命不愿再忍。
她抬起手,雪于指间凝成一剑,随着她身影一道掠起,向着峡谷中动影而去。
“断魄峡,地动。”夜除开口。
地脉之下,那些熔岩地火似是按奈不住,开始疯狂向上拱涌,与此同时整个峡谷都震荡不安。
司命同样施展权柄,时间回溯,夜除的权柄失效,震荡声消失不见。
他们此刻受限于自己的境界,只能改变立刻发生的命运和不久之前的时间,若在过往,他们神格、境界完整之时,夜除可以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般定好许多年后的结局,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一个人。而司命同样可以将自己选中的人或者物,回溯在数年之前。
那时候的他们,是真正杀人于无形的次神,比许多洪荒时期古老的妖神更为强大。
而此刻,紫庭之下的境界大大限制了他们,却也使得他们的战斗更于瞬息之间立分胜负与生死。
而他们的权柄互相制衡,真正的杀人之法唯有彼此手中的兵器。
这也是古代权柄之争的缩影。
雪峡之中,两人的影子宛若两道线,一灰一白,在石墙之间高速地穿梭来回,溅出的灵力在墙壁上留下了无数线形的刮痕。
“你越来越弱了。”司命步步紧逼,银发尽数向后抛扬起,露出了整张莹白无瑕的脸,她的雪剑破碎又凝聚,几次争到先机之后,都在夜除朽木般的身体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夜除并未反驳,身上的伤痕未能让他有丝毫的动容,他不停地以指间的丝线缠向司命。
他就像是一只在峡谷中迎着狂风飞窜不定的蜘蛛,而司命则像是一只补蛇的飞鸟,两人一前一后,以其余人看来匪夷所思的速度移动着,时而亮起的剑光里,夜除的丝线如发丝般被一缕缕断去。
“可你还是赢不了的。”夜除淡淡说了一句,随后以丝线高速攀援上石壁,然后荡秋千般高高扬起。
司命驭剑而上,白色的衣裙托起一连串的残影,宛若顺着石壁游上的白蛇。
两人交锋之中,彼此的权柄又抵消了数次。
司命道:“究竟是谁给你的信心?难道是重岁?”
夜除微笑道:“你还有找到重岁么?”
司命容颜淡漠,这也是她的心结之一。
她知道重岁的存在,也知道重岁与夜除之间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她却怎么也找不到重岁。
司命冷冷道:“重岁到底是何等妖兽?”
“重岁为何必须是妖兽?”
“怎么可能是人?断界城的人,没有一个活几百年的!”
“所以我说你愚蠢。”夜除笑了起来:“你就没有想过,这几百年来,重岁有可能根本不是一个人么?”
“你说什么?!”司命眯起了眼眸,霜雪被关在了冰白色的眼皮内。
夜除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将她淋透。
她明白了夜除的意思,夜除是说,重岁只是一个代号,是他安插在断界城的内线,这些年这代号之下已换了无数皮囊!
她不知道重岁说的是实话,还是依旧只是一个迷雾弹,使得重岁本就扑朔的身份更加模糊。
她暂时不去猜。
“你有什么能力让一个人对你死心塌地?”司命冷笑道:“难道靠你所谓的永生?你自己都快要死了,谁会相信你的永生?”
夜除的身影如掠过悬崖的夜莺,他再次向下俯冲,笑道:“所以你无论再怎么漂亮,也不是真正的女人,你根本不懂真正的七情六欲,等到某一天,你若对一个人死心塌地了,你就会懂的。”
司命是神国的神官,是高高在上的神女,她白璧无瑕,不识情欲,哪怕对于宁长久的勾引,也只是自己对于艺楼女子的简单模仿。
她从未真正动过情和欲,也从未想过这些。
因为神国的神官必须完美,而情是破绽,是污浊,她不允许自己完美的身躯和灵魂沾上一丁点污垢。
这也是方才宁长久离去之时,她听着他话语,心中怒意滔天的缘故。
对于她来说,这已是极大的亵渎了。
雪峡中,战斗仍在继续,夜除的权柄每一次使用都会弱小几分,而司命则越战越猛,她的剑在夜除身上留下了上百道伤口。
这也是他冒险于夜中走出峡谷,救走宁长久的代价。
最终,夜除被司命一剑劈入了深峡,他木偶般的身躯中央,那道醒目的剑痕几乎将他的身体自中间贯穿。
木偶没有脸,所以看不出他痛苦的形容。
司命要继续追击之际,一头黑鹰自下方飞过,恰好接住了夜除坠落的身躯,载着他向着雪峡深处飞去。
司命站在一线峡与深谷的交界处。
她此刻的身子骨不足以支撑她继续深追到夜除的领域里去。
但这已是她百年来在夜除身上留下的最大的伤痕。
这也算是宁长久在自己手上溜走的补偿了。
但不知道为何,她立在雪地里,始终难以心安。
她知道,是夜除的一番话在自己的心上激起涟漪了。
她哪怕曾是再神圣而强大的存在,如今终究也算是入凡尘七百年了,她的心境在潜移默化中也渐渐地发生了改变。
今日的种种还是在自己的心湖上激起了涟漪,哪怕那涟漪再微不足道,也是一颗隐患的种子。
司命明白,她必须修复自己的心境上的瑕疵。
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峡谷中的大风也静了下来。
她敛了敛自己微乱的裙裳,让白裙柔软地垂落,覆住玲珑的膝盖骨。
微乱的发丝切割着冷漠的视线。
“给了你们这么多时间,也不知道逃多远了。”司命向着他们逃遁的方向望去。
……
……
方才逃离战场之后,血羽君的鸡血未能维持太久,它骨头里最后蕴藏的灵气也被榨得差不多了,艰难地飞了一段,它似是也想不明白自己刚才哪来的力气,疲惫涌上,飞行的姿势也东倒西歪起来。
“小爷我飞不动了啊……”血羽君哀嚎了一声,没有坚持太久,便带着他们向着一片裂谷中跌跌撞撞地飞了进去。
邵小黎紧紧地抓着血羽君脖子上的羽毛,恨铁不成钢道:“你再坚持坚持啊,平日里给你喂了这么多青龙,火莲,玉女……你怎么能说不行就不行啊!”
邵小黎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血羽君立刻想起了每天都吃的青菜番茄和蚌肉……它胃里翻滚出一股厌食般的恶心感,再也稳不住身子,左倾右斜地撞进了一片树林之中。
宁长久与邵小黎都摔在了地上。
宁长久痛哼一声,接连被两剑反噬之后,他意识昏沉,眼皮子打着颤,似是随时要合眼了。
邵小黎稍好一些,她的脖子上,司命留下的血红印子还针扎般作痛着,而她身上的血也没办法及时止住,随着一些动作的幅度,许多结痂之处也再次破裂,腥味刺激着口鼻,令人作呕。
她抿紧了唇,将宁长久扶了起来。
“老大……你还好吗?”邵小黎抓了一团血,帮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宁长久咬了下舌尖,让自己的意识微微恢复清醒,视线聚焦之后,他摇头道:“不太好。”
邵小黎心想老大就不能骗骗自己让自己安心一些嘛,她又是埋怨又是心疼,搀着他的手,道:“我带你回家。”
宁长久摇头道:“不能回断界城。”
“嗯?不回断界城?那我们去哪里?”邵小黎疑惑道。
宁长久道:“一直向前走……去冰原的方向,我们先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