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放下了手机,手指微动,将相册翻了一页。
照片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还是当初他自己整理的。
随着手指翻动,照片中的男女从年轻到年迈,不变的是两人的笑脸。
一本相册翻完,还有一本。
在他父母用上智能机之前,他家拍的相片都会洗出来,从胶卷相片到数码相片,记录着他家的点点滴滴。
抽屉最底下是一本破旧的老相册,里面放着的则是黎云祖父母的相片和他父母小时候的相片。泛黄的黑白照带着陌生的距离感,泛黄又略显模糊的彩色照片则好像充满了时间的味道。
黎云翻动的手停在了一张结婚照上。
他父母的结婚照。
两人的发型是上世纪流行的卷发,头靠着头,笑露八齿,标准的唇红齿白。
他母亲胸前的项链挂着十字架。
黎云的手抚过那十字架。
他想了想,又翻动一页。
下一张照片中,出现了他。
婴儿的他被父母抱在膝头。
这是在照相馆拍的全家福。
母亲胸前垂着相同的十字架。
黎云想到了什么,将相册全部收好,将手机塞在兜里,又将身份证拿了出来,放入抽屉,身体匆匆穿过了房门。
虽没有了形体的束缚,但他要蹭公交,就还是得等车。
公交站台上的人不多,马路上的车流也不算多。
“人”流却是多的。
黎云看到了好些神色恍惚的鬼。
他们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往不同方向飘去。
那是冬至归家的鬼。
黎云的视力非常好,还异于常人,他甚至能看到有些鬼魂手腕上的标记。
他原先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在江龙昌和翠姐身上看到了相同的标记后,他就明白了。
这些有标记的是酆都出来的鬼。
而没有的……
黎云看向那些身影或淡或深的鬼魂。
一路从瑶城过来,他还看到过身上沾染着血气、杀气的鬼魂。
黎云隐隐明白那些代表着什么。
他脑海中浮现出“群魔乱舞”这个词。
他警惕过,但警惕的情绪在对上那些鬼魂无神的双眼时,就被他放下了。
转念,他就生出了期待。
可期待在看到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鬼的房间后,也被他按下了。
黎云这时候想起母亲的十字架,心里冒出一种猜想来。
冬至是国内的传统节气、节日,国外可没有冬至。
如果要找个相近的节日的话,大概就是万圣节了。
今年的万圣节早就过去了。
黎云有一瞬的懊恼。
不过,也没关系。
还有一线希望。
公交来了。
黎云按照导航所显示的路线,上了公交,到站下车,又转了两趟车,到了公墓的接驳站。
因为冬至的关系,平日里没什么人的接驳站现在是人头攒动。
黎云几乎是和别人重叠在一起,一路尴尬地到了墓园。
下了车,他总算能舒舒服服吐出口气来。
他没有看到烧纸钱的烟,却在公墓门口闻到了烧纸钱的味道。
这种死亡的气味他现在已经非常熟悉了。
他反射性地扫视周围,没有发现异常后,又暗笑自己过于紧张了。
等进入墓园,他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是活人,不见任何鬼魂。
他是这里唯一的鬼。
黎云有些意外,但没有停住脚步。
他循着墓园的指示牌,找到了父母落葬的那片墓区。
远远的,他就看到了父母的墓碑,甚至能看到他们遗照的一角。
他的视线没有被过道中的人挡住,也没有被其他墓碑挡住。
走过那些放着祭品的墓碑,穿过那些还在祭拜的家属,他来到了自己父母的墓前。
遗照中的男人和女人神情平和,注视前方,仿佛看着的正是站在他们面前的黎云。
黎云手搭在墓碑上,蹲下身,和父母的视线相对。
他凝视了他们好一会儿,才垂下手,将手伸入了墓穴之中。
他亲手安葬的父母,自然记得母亲的十字架被他好好放入了母亲的骨灰盒中。
伸入墓穴的手触碰到了冰冷的金属,摸到了十字架的形状,也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母亲的骨灰。
黎云的手指一颤。
他的精神好像飘了起来,飘到了不算遥远的过去。
他上一次触碰母亲是为母亲入殓。那时候母亲的身体冰冷,因为车祸的关系,身上还有巨大的伤口。他只是象征意义上地为母亲穿上了她的旧衣,更多的事情是由入殓师帮忙做的。
再上一次碰触母亲应该是他毕业的时候,他父母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和他拥抱祝福。
他父母虽然在海外生活多年,却没有多少外国人的习惯,尤其是确诊他的过敏性体质后,他家里人都尽量避免和他靠近,生怕自己身上沾染到什么过敏原,对他产生刺激。
黎云努力回忆,也只是回忆到此。
他不记得母亲生前的触感了。
冰冷的尸体和现在碰触到的骨灰却是如此真实,好似他母亲一直就是这样的。
黎云攥紧了手指,将十字架扣在掌心。
他没有体温,无法让十字架变得温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十字架取出。
十字架在黑暗中保持着那种冰冷。
黎云努力在这冰冷中寻找一丝可能的温暖。
如果他的母亲魂魄还在世,只要她在这人世间,他应该能找到她。
即使她在天堂也没关系。他刚刚不是找到了身处酆都的翠姐吗?
就像翠姐想着在世的家人,想着回到阳间的江龙昌,他思念着父母,他的父母不可能不思念他。
只要有这样的情绪在,他一定能找到的。
然而,掌心中的冰冷传入心底,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热源。
没有。
黎云忽的松了手,十字架落回到了母亲的骨灰中。
他怔怔地将手缩了回来。
果然不在。
不在家里,也不在这世间。
或许天堂和酆都是不一样的,他无法找到在天堂的母亲。
或许……她已经转世投胎,不再记得他了。
黎云慢慢坐在了地上,微微抬头,眼睛发直地看着墓碑上两张黑白照片。
久久都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