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城内,无数个火把游走在大街小巷。大街上,摆放着几百口底部被大火烧得通红的大缸,里边的热水、桐油正在源源不断地被运往已戍满士兵的城楼。那些做运输的人,有的是军官士兵打扮,有的是布衣百姓打扮,有的是江湖人士打扮。
远处,随着“轱辘辘”的车辙声传来,千斤重的巨石正被一辆辆车运到城下。虽然二三十万人的河阳城已失去了昔日的繁华,大多数百姓都经潼县退入了关中,但留下来的每个人似乎已都明白,这是一场生死存亡的保卫战。而他们也早已经豁出了性命,在做最后的抵抗。
关于河阳城的名称由来,至今已不可考。城建依古时函谷关①而建,扼守崤函咽喉,地势险要,艰险难攻,是西入关中必经之地。北依波涛汹涌的大河“黄水”,西经小道进潼县,南靠终南山,东临绝涧。涧中有古道向东入河南,道路狭窄,素有“车不方轨,马不并辔”之称。
十年前,河阳豪族乔氏举兵西入关中,掀起天下“反佘诸”的大旗,迅速得到了关中豪族和百姓的拥护。不久,乔万世称帝,国号“辰胤”,遂与东方的佘诸国形成了对峙局面,直至今日。虽说偏安一隅,却也保了一方百姓太平。
近年来佘诸国逐渐剿灭境内的反叛后,开始为收复被乔氏辰胤国所占据的关中地区做准备,目的是打通直达西域之路以恢复堂堂中华对西域各国的管辖,遂发兵西侵至河阳城下。至今已有十余日,却是久战不下,双方伤亡惨重。但佘诸大军却是没有撤退的迹象,反而继续增派兵力赶赴河阳。
佘诸营帐建于河阳城东的山谷之上,绝涧之旁,一直延伸至谷中。远远望去,一眼看不到尽头,似乎满山的营帐,火光涌动,照地映天如白昼。
这是一场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劫难,但似乎留下来的人也不曾想过逃脱。
城北有一处近二百亩的荒废之地,毗邻大河“黄水”。据说是十多年前,河阳首富连氏家族的府第正坐落于此,只是在一夜之间,连家三百余口被佘褚官军斩杀于内,并纵火焚之。如今,荒废之地,断壁残垣,朽木萋草,杂乱而安静地守护着十年前的亡魂。偶尔听得北边,“黄水”涌动向前奔流的声音,仿若正是那些亡灵的哭号。
一身高七尺的白衣男子,在冷月初上之时,便已如木头般站立在曾经连氏府第之前,犹若死人。他眉目清秀,细长如丝的黑发遮掩住大半消瘦且寻不着丝暖意的脸庞。他手中紧紧握着玄铁之剑,剑身长逾三尺,两边剑锋均为钝口,剑尖圆圆似是半球,通体深黑,隐隐透出青色的光。但此剑之奇却不在剑身,而在剑柄之上,似柴火燃烧未尽的木头,再至剑首处也与其它宝剑法器不同,那似一颗闪烁着阴冷青光的大珠子,诡异之极。
只见,他跪倒在地,头埋得很低很低,就连月光都照不着他的脸。冷月如霜,孤人怅望。不知是这世间万物不懂得人情事故,还是这本就是个冷漠无情的地方。夜静人稀,那种孤身一人的寂寞之感,伤怀之痛,如黑暗的幕布轻轻落下。
十二年了,转眼竟然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嘶——”
忽听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几声急促的嘶鸣,而后停息,再就是马儿躁动不安的踏蹄声。似乎马儿是受了惊吓,停在了白衣男子的身后三丈之外。
白衣男子依旧跪倒在地,深埋着脸,任心中的万分悲痛肆意,脑中的画面再次残酷闪过。十多年前那些涌入家中的官军夺去了他的家人的生命,随后的那场大火焚毁了他童年的梦,使他几乎失去了一切。事实上,他也已经失去了一切。
仅凭借着如今的修行,白衣男子如何能不知身后有人呢?只是悲伤的苦痛在心间肆意,仇恨之火亦从内心深处燃燃升起。十二年了,竟是今日来到河阳,才打听得到当年夜闯连家的是佘诸的官军。而罪名却是:谋反②,至于详情却又是无人知晓。
晚风清徐,却是异常阴冷,仿若一下子进入了寒冬,冷得骨头都发了抖。身后那些人于他来言,却是如蝼蚁般微不足道的。若不是这两年走遍关中,听说辰胤国的将士都是深得百姓拥戴的义军;若不是深受师父师娘多年开导教诲,也许心中的嗜杀之念早已肆意,此刻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横尸当前。
只是心中怎突然多了那仇恨,好似心如海仇恨如河,不断涌入、涌入。
没有人知道,那夜的他从死人堆中爬了出来,满身是血,如何开始在江湖中五年的独自飘荡。也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世间饱受欺辱,如何艰难地挺过来。更没有人知道,那些夜里他的梦中总是出现残暴的官军屠杀自己家人,然后纵火焚烧其家的情景,他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虽然经过五年多艰难地漂泊之后,他于上京遇到了恰来此间寻找女儿的师父,之后没有了飘荡无依,也没有再遭到别人的凌辱。但是这样的恶梦他却做了十一年,无论日夜,只要他闭上眼睛便是那一幕幕。
以前在师父师娘身边,他想过报仇;来到关中以后,他也想过报仇。但却没有今夜急迫,跪于此间他脑中报仇的念头和冲动,却是并这十年想的报仇还要狂热,还要贪婪。而这种想法,正若寒冷的水那般慢慢注满他的内心。
“公子,此地已荒废十多年了,请莫过于悲痛,还应珍惜身体为是。”
一阵轻盈如流水般的声音,在白衣男子身后猝然响起。在他听来,那是如从师娘手下流出来的琴音般悦耳,动听。也是在此时,他心中的狂热似乎减少了一些。
白衣男子慢慢地站起身,转过脸来,望见一位身着华衣如水般灵巧娇好的少女,云鬓如雾,松松地挽着一髻,发中斜插着一支玉钗,上面镶着两颗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眉目如画,含情脉脉,瑶鼻樱唇,秀发在晚风中飞扬,在微黄的光亮中转变成一抹如夕阳云霞的红晕。若不是她的俏脸上泛起一丝沉静而善意的微笑,他还以为是九天之上的仙女下凡来了,恰如她的师娘那般的仙女。
白衣男子愣住了,而那华衣女子也惊讶地望着他,神情有些激动。因为他们已然见过,正是在那舞水谣客栈的走廊之上。
“你是何人?”白衣男子问道。
其实,白衣男子已看清楚了站在她身后的那些人,都是些士卒的打扮,二三十人左右,举着火把静静地站着。加之,其衣着华贵,可知这华衣女子的身份不低。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脸,依旧静静地望着月光下已满是萋萋青草的荒废之地。
“嘿,你这人怎的这样大胆,我们公主问你话呢?”
忽听一与先前那华衣少女不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言语刚硬并伴着责备,与先前那宛若流水的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
“慧姐姐……你们先回东城楼去吧,这里没事。”
白衣男子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不是因为那宛若琴音的悦耳之音,而是那个深刻在他心中却已远隔多年的名字:慧姐姐。那一幕幕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他和一位也叫慧姐姐的女孩朝夕相处在一起,那是他最快乐的童年时光。
“我是河阳城乔家的巧儿……”
华衣少女突然没再说下去,她故意把“乔巧儿”三字说得语气极重。她是聪明的女子,她的心在狂跳,她似乎知道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是谁。昨夜遇见本就疑惑,怎会于一陌生男子有这似曾相识的感觉。
冷月如霜随意披散,遮掩了他大半消瘦苍白的脸庞,深邃阴冷的目光,晚风中随意飘逸的长发,眉宇间,嘴角扬起一丝傲世一切的孤单。这孤单,却也遮住了他内心的念想,那对于乔巧儿这多年的念想。
难道这便是在那场灾难中幸免的连城杰?惊喜,感触,各色心境交加。
白衣男子静静地看着他面前的华衣少女,还有站在她身后的绿衣女子,但感觉告诉他那那绿衣女子不是小时伴着自己的慧姐姐。只见那绿衣女子脸若鹅蛋,眼似丹凤,隐约地透出一股霸气。而于他的印象中,慧姐姐是最不喜欢绿色的。
“你是连二公子……城杰哥哥么?”
华衣少女突然说道。此时她多想走到他的身边,去轻轻地安慰着他,陪他一同承受那场已发生了十多年的灾祸。那场让她与他分隔十多年的灾祸。那场改变了他们二人命运的灾祸。那场已然改变一切的灾祸。
“公主,难道……他就是城杰公子?是你时常提起的那个人?”绿衣女子一脸惊讶,她怎么也联想不到这消瘦阴冷的白衣男子竟会是,会是公主每日每夜都与她提及的连家二公子。
“恩。”
华衣少女轻轻地答道,然后害羞地低下头去,任耳根的温度慢慢散尽。她深深地知道,从一出生,自己的生命便和他的紧紧相连了。那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的宿命,她也不曾想过逃脱的。这多年了,多少富家子弟、王侯公子前来辰胤提亲,无不是沮丧而返。甚是连她的父亲,辰胤的国君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