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里本来月朗星稀,旷野空寂,忽然间朔风骤起,狂号大作,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杨过耶律齐两个一动不动,只定定坐在土丘上各想各的心事出神。半晌,风势稍弱,杨过忽问耶律齐道:“耶律兄,适才说到少时的红颜知己,与芙妹比起来如何?”
耶律齐略略思考,答道:“论容貌自是远不如芙妹,说起武功,蒙古女孩虽然剽悍,却不习武,自然比不得芙妹了。”
杨过又问:“倘若是你有机会选,你会选谁做妻子呢?”
这一问之下,耶律齐竟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只在默默沉吟。杨过眼见,心中不禁有气,便道:“莫不是耶律兄对儿时的少女尚未忘情?”言下颇有不虞。
耶律齐这才缓缓答话:“原本这话不该说出来,但如今事已至此,杨兄弟见问,我便借这机会剖白胸臆吧。她两个大不相同,芙妹小鸟依人,时而使使小性,天真可爱。我大她七岁,多是包容,她既高兴,我自然也是欣慰。只是芙妹有时并不懂我心,每每我有不快之事,若不细细解释,芙妹总难理解。便是说了,她固然陪我愁闷,却总难说到微妙之处。”
杨过闻之,大感兴趣,忙问:“那那位姑娘呢?”
耶律齐微微一笑说:“忽兰,她名字叫忽兰。和她在一起,我就会很开心。虽然我常常欺负她,可我要有了什么心事,她却都会先问。我也很是奇怪,问起她来,她说我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了,哪里会有不知道的。”
杨过连连摇头,不信道:“岂有此理,耶律兄说笑了。你雅量颇大,喜怒不形于色,谁能在你脸上看出端倪,那可是神了。我反正是不信的。”
耶律齐叹了口气:“唉,我本来也是不信,但的确如此,句句是真。或许,我这些年有时想,或许吧,这因果是反的。或许不是只有她才能看出我的心意,而是失去了她,我再不把心意表露在面上了吧。”顿了一顿,又道:“要是我能回去小时候多好,无忧无虑,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上,想怎样玩就怎样玩,又不用担如此多的重责,爹爹和大哥都在,忽兰也在,那该有多好。杨兄弟,你呢?你怀念小时候吗?”
杨过被这一问,沉默片刻,说道:“我小时候甚是悲惨,耶律兄知道,我弗一出生,便没了爹爹,光是我娘一个人拉扯我到大,结果娘...不久也走了,我,不想返回那时去,可是我很想念我娘。”忽然想到郭靖夫妇寻到自己后,接去桃花岛的日子。那时郭伯母可不就像娘一样吗?或许...有点不一样,可是如果郭伯母作了自己母亲,郭伯父做了自己父亲,那得有多自豪?之后的人生必然也大不一样,哪里会如现在这般历尽坎坷,舔尽辛酸,想到这里,暗暗叹息。
耶律齐听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便不作声,望着远远黑黝黝的旷野出神。
又半晌,耶律齐长出了一口气,口音又转硬朗,对杨过道:“杨兄弟,我想好了。我回蒙古。”
杨过一凛,虽然情境而言,十有八九耶律齐只有这一选,但终归不是亲口说出。
耶律齐斩钉截铁道:“我们谁也回不了过去,谁也逃避不了现实,我不愿东躲西藏了。我已经不惑之年,已无青春可以挥霍。我也不想苟且残生,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倘若天下果真无我容身之地,那就轰轰烈烈而死,再不要如此般窝囊了。大丈夫既然托生在世,自有我的天命,无论好死歹活,总要留下些什么。”
回到客店时,已然过了半夜,没一个灯火,都已安歇。耶律齐蹑手蹑脚走到床边,郭芙背脊向外,脸孔朝里,盖着被子,似已睡熟。待耶律齐脱了外衣鞋袜,刚躺上床,郭芙一骨碌翻过来,一把将耶律齐抱住,咬着耳朵说道:“齐哥,我们生孩子吧!”
耶律齐伸手搂住郭芙,将她额头紧紧顶在自己面上,紧到郭芙几欲窒息,方才放脱,轻声道:“我决定了,我要回蒙古。”
这一瞬间,感到郭芙浑身哆嗦,双手本已游至自己腰际,这一刻就如抓到火炭般颤抖。俄而,郭芙又翻转身体,将面孔对着墙壁,背脊对着自己,再不出声。
耶律齐也无甚睡意,待到迷迷糊糊之时,便听到鸡鸣狗叫声,闭眼手脚一动,发觉郭芙已然不在床上,一惊之下,睡意全消,急忙爬起,再看也不在屋内。耶律齐顾不上穿袜穿鞋,倒拖着鞋子跑出客房,四下寻找,抓到个睡眼惺忪的小二一问方知,郭芙竟在厨房。耶律齐忙跑到厨房,见郭芙将客店里的肉蔬佐料都找了出来,正在切菜,忙问端地。
郭芙抬头笑道:“齐哥醒了?你昨晚返来那么迟,再去睡个翻身觉,醒来便正好。你我成亲十年,总是托辞偷懒,我都没好好给齐哥做过几顿饭。今天,让我亲手再给,再给,齐哥,你,做,做次饭。”说到一半,语声转了哽噎,两个眼睛红红肿肿,自是流了一夜眼泪。
耶律齐这才放心,回了房间,躺在榻上,却又哪里再睡得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还是爬起来穿好衣衫,抹了脸,整装完毕。坐在桌前发呆半晌,摊开纸,就水研了墨,将笔蘸饱,欲待写字,手却抖个不住,一大滴墨汁滴落在纸上,浸污了一大块。只得将笔放下,闭目定神片刻,睁眼长出一口气,换了张纸,提笔疾书:
休书
襄阳白身耶律齐,立放妻书一道: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奈何天有不测,世道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