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并马东行,杨过心事尽去,与二人谈笑风生,郭芙解去对杨过的内疚,耶律齐本来胸怀坦荡,岳父所授降龙十八掌,精要之处多有不明之处,杨过武学渊博,正好向杨过讨教。三人有说有笑,不一日便到了明州庆元府(宁波)。
庆元府历史极久,夏朝时便得名鄞,越王勾践铸城于句余,改称句章,越女剑法便是越国处女小青所创,与此地颇有渊源。唐宋之际改称明州,建庆元府,南宋建都临安之后,庆元府沿江沿海,贸易极其发达,居民富庶,有宋一代,甲于世界,而庆元一地,又甲于宋朝,盖其海港之利,天下无双。数十年后,蒙元之伐日本,便是从庆元港口出兵,无奈遭遇台风,尽死于海上。
三人到得庆元港,寻船家前往桃花岛,船工个个噤若寒蝉,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三人又是打赏,又是威胁,耗了个把时辰,总算找到条胆大的渡船,载了三人就此去往桃花岛。
三人乘在船上,郭芙指路,行了数个时辰,远远看见一群小岛,尚有三四十里,仅止海上几个小点,舟子便不敢再向前走,言道桃花岛周围四十里内绝不可入。三人早知有此关节,也不为难,特意带了独木小船而来,下了小船,便放来船回去了。
郭芙站在船头,耶律齐在后划右桨,杨过更后划左桨。耶律齐当世一流高手中翘楚,杨过更是绝顶高手,两人使起桨来,独木舟便如海豚鲨鱼般狂飙而去,郭芙嬉笑自如,倒把远远而去的渡船舟子吓个半死,人皆言桃花岛周围有魑魅水鬼,今天载这三个人说不定就是。
船将近岛,海风中夹着扑鼻花香,远远望去,明明朔月严冬,岛上却郁郁葱葱,红黄绿紫,繁花似锦。杨过看着这姹紫嫣红,心中是五味杂陈,自从离开桃花岛,忽忽二十余年,从此江湖坎坷,风霜砺骨,荆棘崎岖,再无回头路。正出神间,郭芙忽然叫道:“唉呀不好!”
耶律齐杨过都是一惊,急忙四顾,并未见到如何奇怪,忙问郭芙何事。
郭芙道:“有外人进岛!那边大礁石下藏了一条船,漆成黑色,故而难见!”
两人定睛一看,果然有一条船泊在礁石之下,看起来能坐五六个人。桃花岛名声在外,郭靖黄蓉两人虽江湖口碑极好,岛主黄药师之名却是人人惧怕。此人三分正七分邪,动辄抓人割哑刺聋,杀人不分青红皂白,有豪门大贾有了奇珍异宝,他也常常突然造访借了去赏玩,当然是不会还的,传得久了,不免三分妖七分鬼。寻常人哪敢靠近?必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三人急忙弃舟上岛,观察左近地形,耶律齐在沙滩上看了会脚印,道:“有六个人,两个武功很高,其余四个二流角色。”
郭芙道:“齐哥,踩成这么烂,你都能分辨出来呀?”
耶律齐笑道:“小时候打猎,深山老林,哪会有野兽跑到面前给你打,看脚印,辨气味,雪原追迹那是必不可少的。”
脚印上了草地轻了些,但终究有迹可寻,三人逶迤寻踪,果然来人是奔桃花林而去。这桃花林乃是循五行八卦之理,以八阵图之法所植,寻常八卦阵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必从正东生门而入,行至西南休门,复从正北开门走入,方能保无虞。
八卦阵自炎黄时被发明,经太公望,司马穰苴,孙膑改善,三国诸葛亮完善八阵而大成,故有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之名。然则终究史上有名,军师谋士多有识阵之人,黄药师天纵奇才,反其道而行,将生门死门对调,休门伤门对调,开门惊门对调,因而除了自己亲传之徒,绝无人可破此阵。
今日来岛的不速之客果然早有准备,研习过八阵图,循正东生门而入,哪知黄药师老奸巨猾,魔高一丈,这生门竟是假的,六人走入的乃是死门。郭芙等三人蹑手蹑脚跟进桃花林,见每过五六丈,地上便会有个标记,或插一根树枝,或摆一块不自然的石头,显是老于江湖之人。
三人正行间,忽然杨过耶律齐同时止步,有杀气!
只见林中咻咻数声,极细的飞矢射出,三人相隔数丈,护佑郭芙不及,射在郭芙身上,却被软猬甲挡住,耶律齐,杨过同时拔地而起。未料到敌人第二波飞矢早有准备,向天而来,杨过大袖一翻,将飞矢卷住,耶律齐小腿却中一支,扑通摔在地上,刹那间浑身肌肉松弛,在牙缝中用内力对杨过挤出一句话。
“见血封...喉...”
耶律齐小腿中一支飞矢,矢上竟喂了剧毒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江湖之中罕见,但各门各派都教弟子辨认,盖因此毒太剧,中者立毙。万一行走江湖遇到此毒,必须立刻退避,若有伙伴中毒而死,决不可逞一时之气奋起报仇,徒增死伤,避其锋芒,缓作良图。此毒产自云南西双版纳见血封喉树,色泽洁白,气味极苦,极毒无比,一经接触伤口,便使中毒者肌肉松弛,血管封闭,血液凝固,心脏麻痹,最终窒息而死。有“七上八下九不活”之称,意指中毒者上坡走七步,下坡走八步,平路走九步便要丧命。见血封喉对动物之半数致死量(死亡率50%)为0.8mg/kg,耶律齐,杨过这等身材体重,也就在六七十公斤上下,只须0.056g,已是死多活少。广西北海市民家有一株树龄162年之见血封喉树,2012年8月台风吹倒,砸毁两户民宅。但居民惧其毒性,不敢移除,此物之毒,可见一斑。
耶律齐甫倒地,林后青影晃动,从左右前方跃出。杨过定睛一看,竟有十人,且个个步法灵动,身法精妙,都是一流好手。这些人身着青衣,头包青布,有用刀剑者,亦有赤手者,并不蒙面,脸孔黝黑,身材大多稍矮,进退趋避,脚法快捷,出手凌厉,将杨过围在垓心,一时不能得脱。杨过掌打脚踢,敌人难以近前,却见郭芙中矢不倒,两人便欺上身来。一人铁尺,一人判官笔,直向郭芙身上招呼。郭芙使开长剑,上下纷飞,却哪是两人对手,刹那间胸腹连中两笔,背后中一尺,仗着身有宝甲,刀枪不入,虽感疼痛,却不伤皮肉,咬牙死斗。那两人见郭芙中招不倒,也甚是惊异,随即想起江湖传说桃花岛软猬甲之事,心中了然,于是武器专照郭芙头脸打来,登时险象环生,郭芙护住头面,勉力支吾,心惊肉跳,但夫君倒地,势不能后退。倒是杨过看见郭芙情势危险,心中着急,帮郭芙护住后背,使郭芙可专心面前一人,杨过只身挡住九人。饶是如此,郭芙亦是苦苦支撑。
数招之下,杨过便知,这些人武功略逊耶律齐一两筹而已,单对单杨过数招便可结果一人,然而这些人攻则同进,守则同退,又或两攻八守,训练有素,杨过本也不惧,但若要打发他们,便须不少时候。何况一来对方携有剧毒暗器,稍有不慎,便要丧命,二来郭芙受困,这群贼厮鸟还专打脸,太不道义,杨过深觉力不从心。
却说耶律齐察看沙滩脚印,本是六人,二强四弱,如何却会走了眼?须知轻功潜行,难以暴露,脚印痕迹,却极易为人发现。这班人老谋深算,十人乘两船登岛,立即凿穿一船,有四人各负一人,故意留下假脚印。此招极是高明,倘若毁去脚印,沙地上必有大片痕迹,令追踪之人警觉,不速之客来路不明,定然小心谨慎。若伪装脚印,有细心者亦能看破,而负一人留下深印,却是无论如何看不出是伪造。是以耶律齐,杨过,郭芙三人算定,来敌乃是六人,高手仅只两人,自恃武林中罕逢敌手,随后追来,哪想到就此着了道。
眼看倒在地上的耶律齐,挥剑支吾的郭芙,杨过心道:耶律兄啊耶律兄,这番你可是托大了,看脚印也太不准了些,这么多高手,我自顾不暇,哪得功夫救你啊。转念又想,耶律齐中了见血封喉,不行施救,片刻就要丧命,芙妹必不肯独生,他两个敬重我父母,又是拱卫襄阳的栋梁,郭伯伯待我极好,我又怎能让他俩丧命,我杨过烂命一条,大不了送在这里,必要速战速决,左右也要保护他们出去,耶律兄武功卓绝,或许能多挨一刻,找到黄老前辈或还有一线希望,况且,打烂了芙妹的容貌,我又如何向郭伯伯交待?
杨过仔细打量这十个敌人。
赤手施展拳掌功夫,一身黑衣,灰白头发者似是十人首脑,掌法凝重,内力甚足,杨过使出杀招,多被此人挡去,以功力计,比耶律齐是只高不低。
双手使长剑,一身青衣,头缠黑带者,双剑凌厉,剑走偏锋,只攻不守,杨过欲全力攻击之时,多有忌惮,难以全力施为。
双手使一柄宽剑,一身靛青长袍者,大开大阖,每次挥砍,杨过不敢直撄其锋,只得移动,守护郭芙后背便难。
第四人使单刀,一身青衣短打,满脸虬髯,将刀舞成圈子,只在拳掌功夫的首脑身旁,杨过出掌攻击,那首脑接过,这刀客便用刀斫杨过手臂,使杨过力道去不深,难以伤了那首脑。
第五人使一条软鞭,身材魁梧,坏了一目,软鞭可长可短,鞭头带一钢锥,看好杨过缺了一臂,右身乃是弱点,专挑杨过右边猛攻,令杨过甚是厌烦。
剩下五人中,一使判官笔之人,缠住郭芙猛打,打得她手忙脚乱,牵累杨过分神。使铁尺之人,被杨过隔在外围,配合使双剑者,一同攻击。另三人一靠脚法,一使短枪,一用短剑,连番猛攻杨过下盘,内力不高,并无可惧,只是节奏合拍,难以各个击破。
耶律齐躺在地上,尽全身之力护住心肺,不至于立时心脏麻痹,肺脏窒息,但明显勉力支撑,自额头以下,全身冷汗喷出,衣服就如洗过一般,两眼上翻,手脚皆已松弛,只怕再过片刻,便要油尽灯枯。
杨过微一思忖,便已了然。这十人之阵,拳掌老者与单刀客乃是阵门,专司吸收攻击,自己无论打谁,都会被这二人接了去,双剑客,宽剑客乃是阵角,专司进攻,迫自己难以奋尽全力,减少阵门压力,此四人乃是阵之四柱,折一则此阵必溃,却又极其坚固。
杨过一生经历大仗无数,多有面对武功比自己高强之人,最终总能反败为胜,化险为夷,正因头脑灵光,总能以己之至强,攻敌之至弱。杨过既看出此阵精要,刹那间便有计议。
宽剑客使一招力劈华山,招数虽是平平,力道却极大,裹着劲风从杨过顶门劈下。杨过并不躲闪,横指向剑脊弹去。拳掌老者却双手攒指,点杨过左手腕内太渊,肘后天井两穴,单刀客则抡刀自下而上,向杨过左腕下臂撩起。杨过无奈,左手抽回,身子向左一闪,便输了一招,右胸,小腹露出破绽。软鞭客手腕一抖,软鞭如长剑般直刺,锥头直奔杨过右胸而来,攻杨过下盘三人,脚踢向杨过小腹,枪刺杨过右胯,短剑直削杨过右肋。
说时迟那时快,杨过右膀云袖飘动,宛如流水,左掌却重滞之极,便似带着几千斤泥沙一般,正是黯然销魂掌中第四式拖泥带水。这一带一飘,拳掌老者与单刀客尽力挡住杨过左掌,右胸攻到的软鞭却搭在杨过云袖之上,只见软鞭便如打进一湾水潭,直沉到底,软鞭客拿捏不住,手便松了,杨过袖子上却如激水一般,功力如一排水珠般击在软鞭客头脸胸上,每一滴水珠便如寻常一计重拳,那软鞭客哼一声都没有,便被打昏过去。
踢腿之人此时已触及杨过小腹,正暗喜得功,哪知杨过小腹肌肉颤动,向内一吸,倏地弹出,自己之脚立地脱臼,身不由己的向左横踢出去,一脚踢在短枪客右脸之上,将他眼珠踢碎,满脸出血,那短枪客拿不稳短枪,短枪亦向左横略过去,刺进短剑客的上臂,短剑客大叫一声,就地滚到。这一招正是黯然销魂掌第一式心惊肉跳。
原来杨过看出,自己进攻,必被拳掌老者和单刀客接过,索性以守为攻,你总不能不让自己兄弟兵刃砍我杨过。果然一击成功,电光石火一刹那,连败四人,剩下六人大惊,急向后跳,以老者为中心站成一个圈子,不知该攻该守,要待逃走,同伴倒地,又不忍不管,只待老者示下。
这六人结成个防守阵型,正不知如何是好,杨过却瞅准机会,欺身而上。适才被众人围定,前后左右俱被攻击,难以施展,目今敌人聚在一起,郭芙脱困,机会难得,此时不打,却待何时?
只见杨过手臂下垂,足尖一点,如同鬼魅般欺到拳掌老者面前,突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锤,连得胸背腰腹尽皆有招式发出,手无寸铁,却全身都是凶器。
拳掌老者虽早防他来招不善,哪想到他竟会全身齐攻,瞬息之间,十余招数同时攻到。想当初强如周伯通,都被这一招打得灰头土脸,心惊胆战,这拳掌老者与周伯通相去甚远,直是苦不堪言,直恨爹娘给自己少生八只手,六条腿,又恨把自己身体生得太大,遮掩不过来。
其余五人兵器齐上,罩在拳掌老者身周,六人合力,总算堪堪接下杨过这一招。各自心中暗想:所幸独臂疯子这招对头领使出,倘若换了别人,当场便给打倒,便是相救,也难能为。既有此念,更是聚在老者身侧身后,以老者为盾,以己为辅弼。
杨过却想:我一招打死一人,余人岂不四散奔逃,又如何安稳取解药救耶律兄?正要你们聚在一处,一网打尽。
念至此处,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单掌撑地,双膝弯曲,便如一只翻转的大蛤蟆,全身功力运转,衣衫鼓起,招式极怪,样子又极吓人。
老者一伙皆知此招必是极凶险,若待他行功完毕,一招打出,只怕己方必有人要死伤,但又不敢贸然进攻。正没做理会处,宽剑客大吼一声,大剑平平刺出,直刺杨过丹田,心想倘若他功力反扑,我便撒手弃剑,你又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