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战宋军以四千众,敌蒙古兵三万,战后宋军折损一千五,蒙古军折损五千五而退兵,耶律齐黄蓉两路奇兵未及攻拔蒙古军大营,双双撤军,此役便结,算来是宋军大胜,蒙古军含恨而退。
转瞬之间,仲冬葭月,一带远山,犹如白练。
北风呼啸,白雪飘洒,樊城城头兵士休岗,并无几个兵丁,耶律齐默默站于望楼,眺望远方出神。
前日忽必烈大军尽去,宋朝境内再无一个蒙古兵,各州各县均是一派喜气。天幸那蒙哥大汗暴死,蒙古国内诸王夺嫡,便连忽必烈也再坐不下去,于元宪宗九年闰十一月二日(1259年12月17日)与南宋丞相贾似道谈和,南宋割地,许以岁币。忽必烈军当日便大举北上,自此南宋可稍得喘息,安享一段太平。
父亲耶律楚材,长兄耶律晋被害,距今已过十五周年,耶律齐因逃难南宋,连父兄尸骨埋冢何处,都一无所知。兵荒马乱之时无暇顾及,目今蒙古大军尽去,肩头担子顿轻,心头却越发沉重。正出神间,两肩被人一拍,雪花掉下,被披上一件长衫,回头一看,正是爱妻郭芙。
郭芙率军前来协防,前日蒙古大军尽去,再过数日,便要引军回襄阳。近日休岗,自己也放心不下,上城楼巡视,却见丈夫耶律齐一人独站望楼出神,便送上一件长衫。
耶律齐深深的望着郭芙,嘴角笑了笑,郭芙亦是微笑,两人无言,却胜有声。成婚已逾十年,虽然兵事倥偬,聚少离多,却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心心相映。郭芙微笑片刻,叹了口气道:“齐哥,你鬓角白发又多几根。”
耶律齐不答,只是看着郭芙。郭芙道:“唉呀,莫不是我也出了白发,齐哥,你给我拔了去。”便侧头过来。
耶律齐微笑,慢慢道:“芙妹,你真美。”
郭芙嗤的一笑,红霞扑面,此时雪霁云开,斜阳夕照,天边云彩也是一抹红霞,无限美好。郭芙心中害羞,眼便不敢和耶律齐对视,眼看城下,忽道:“齐哥,看那边来了家人。”
果然城外官道上过来两个大人,两个孩子。丈夫背了好大一个包袱,两手又提两个大包,妻子抱着一个襁褓,背负一个行囊,两个小孩,男孩看似七八岁,女孩看似三四岁,也是各带大小包裹。看来是从北面逃难而来的百姓,盖蒙古大军所至之处,多有屠城,幸存者都潜伏山中,近日蒙古大军尽去,百姓都三三两两结队逃来。
郭芙看着那母亲,叹道:“经年战火,生灵涂炭,千里赤地,饿殍遍野。现今天气转冷,旁人自顾不暇,那母亲还要拉扯三个孩子,真是好生可怜。”说完忽地心里一动,回眼看耶律齐,耶律齐也是刚转头过来,四目交投,郭芙便知耶律齐心事。
郭芙顿了片刻,轻轻道:“齐哥...咱们成婚有十年了吧。”
耶律齐道:“嗯,刚好是十年了。”
郭芙道:“齐哥,我对不起你...十年都没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郭芙顿下,咬了咬牙,“要么...你纳个妾?”
耶律齐一怔,瞪大眼睛看了郭芙一会,道:“芙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何出此言?”
郭芙避开耶律齐的眼光,极目远方,幽幽的道:“齐哥,你体谅我,我知道的。”沉吟片刻,道“老爷...有十五年了吧。”
耶律齐道:“是。”叹了口气,又道:“爹爹大哥的坟冢我都没能去祭拜过,真是不孝。”
郭芙缓缓道:“尝闻社稷三纲,人伦五常,君子八德,妇女四道,纲常乱则国祚败,德道亏则家运亡。不孝有三,阿意曲从,陷亲不义,咱们说不着。不为禄仕,老亲不养,老爷被难多年,咱们没能上坟祭扫,已然是愧疚于心。不娶无子,绝先祖祀,老爷虽相蒙古,推儒保民,宋人也多沐恩德,这一枝只剩齐哥你一个,眼看也已四十,倘若真没个男丁,就此断绝,你我夫妻又有何颜面地下与父兄相见?”
耶律齐叹口气,声音略哽,道:“爹终其一生,坚守孝悌忠信礼仪廉耻这八字,到头来还不是家破人亡?我少时以父为范,期望长成能为父分劳解忧,谁道父亲秉至忠而受戮,我本欲报国却投他乡,如今年近不惑,却越加不懂先贤圣人之言,到底孰真孰假。咱们乱世儿女,但求笑傲江湖则已,又何必在乎那伦常德范,多了烦恼,苦了自身?。”
郭芙柔声道:“我本也这么想。可那日我们中伏,竟是这十几年间最凶险之事,真在鬼门关走了几遭。直冲刘海中军之时,背后骑兵掩至,当时我心中已然是无幸,只道必是要死了,刹那间这一生遭际都转起了走马灯。我这一生,虽然遗憾悔恨颇多,却也罢了,惟独却想没能留下子嗣,当真是颇不甘心就此便死。那一刻就想,我在这世上留下了什么?齐哥你又留下了什么?我知你不肯委屈了我,可是我又如何肯委屈了你?”
耶律齐握住郭芙的手,道:“芙妹,别说了,你知道我的。纳妾之事,再勿提起。”说话间,眼泪划落坚毅的脸孔。
数日后,耶律齐郭芙引军回襄阳,耶律齐谈笑大方自若,郭芙却兀自郁郁不乐。晚餐家宴,郭芙与耶律燕,完颜萍妯娌吵吵闹闹,慢慢倒是高兴起来。
仲冬虽寒意刺骨,但明月照人,灯火阑珊,齐芙夫妇大难不死,重返爱巢,自有一番温存。过后,郭芙偎在耶律齐怀中,道“齐哥,你看燕的老二长山,长得精不精神?”
耶律齐道:“燕的老二啊,有六岁了吧,长得和敦儒挺像的呢,倒是斯文稳重。”
郭芙道:“嗯,我真挺喜欢他呢。”
耶律齐想了想道:“芙妹,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郭芙将脸蛋在耶律齐脸上擦了擦道:“什么都瞒不了你!你说咱们过继长山来咱家怎么样?”
耶律齐一惊,坐起身来,道:“可不是戏言?”
郭芙也一骨碌坐起,道:“今天吃饭的时候,我和燕闲聊,倒是燕先开的口呢。”
耶律齐奇道:“燕先开的口?”
郭芙道:“正是,燕说啦,咱们两个这么多年辛苦,眼瞅着你要四十了,要不把她老大过继给咱们,将来咱们若是有了孩子,老大再回去也是一样。老爷一辈子建了无数功德,临老也没见到孙儿,要是能得了,就是在地下也必定欢喜得紧。”
耶律齐沉吟半晌,道:“倒也使得,就不知敦儒怎么想。”
原来古代之人,多有生不出儿女,亦或儿子早夭,香火不继,祭祀断绝,乃是家中第一等大事,便是皇室贵胄,亦多遭这种磨难,故而多有兄终弟及之事。那时又无医术可用,古人早有习俗,过继族亲之子为养子,继其家谓之嗣子,不继其家谓之义子。择嗣子,以兄弟姐妹之子为先,堂兄妹之子次之,远房族人子再次,万不得已方收无血缘之子为继嗣。耶律燕乃耶律齐胞妹,择其子为嗣正是最优。
过继之事,耶律燕与武敦儒倒是早有商议,并无他言。二人成婚近十年,耶律燕多有所出,长子武长峰八岁,次子武长山六岁,最小的女儿武琼也已三岁。既耶律齐夫妇亦有此意,便寻黄道吉日,请郭靖夫妇为仲,主持过继之礼。
耶律齐,郭芙夫妇襄阳家中本无祠堂,仅立耶律楚材父子牌位,便将香堂稍作布置。楚材父子牌位居上,烧两只寸许粗细的木芯和合长寿香,又点八支红烛,供奉猪羊牛大三牲,又上鲜果,梁上拉两条大红缎带直出门口,于门上结一个红花。
两对夫妇沐浴净衣,立于堂上左右。
耶律齐着一件瘦身白细布襕衫,圆领大袖,腰间系条黑缎汗巾,外着黑色直裰,戴乌帽,帽上缀一块白玉,一身儒装英姿勃发。郭芙内着窄袖短衣,绿纱罗粉红月季刺绣裙,外披一件对襟芙蓉折枝鹊鸟纹暗花褙子,领边缀印金花卉,端庄贤淑靓丽妩媚。两人立于牌位右手。
武敦儒着对领镶黑边长上装,腰围紫色大带,暗黄下裳,儒雅风流。耶律燕着白衣,黄纱罗青鸟印花裙,外着一件黑绒背裘,风姿绰约。两人立于牌位左手。
郭靖黄蓉夫妇引郭破虏,武修文耶律燕夫妇,二武诸子女,俱各亲朋,立于门口。武修文腿上带伤,一手拄个拐杖。只有武敦儒的小女儿武琼方才三岁,在堂中跑来跑去,众人也不去理她,直到她定要扒翻红烛,才被耶律燕捉住交给完颜萍抓牢,武琼欲待放声大哭,武修文连作鬼脸,又运起内力生生将鼻孔翻得朝天,鼻毛尽显,才把武琼逗得直乐,不再哭泣,只有完颜萍脸色略窘,又不好发作。
武长山着白色黑边襦袄,立于香堂正中。郭靖捋须微笑道:“一拜生身父母,谢过生育之德。”武长山便在蒲团上跪下,对武敦儒夫妇磕了一个头。郭靖再道:“二拜继父母,求养育之恩。”长山便对耶律齐夫妇磕了一个头,耶律齐微笑点头道:“给你起名希亮,自今而后,你名便是耶律希亮。”接着道:“我儿拜过祖父,伯父灵位。”耶律希亮拜过,耶律齐又道:“拜过外祖父母,舅舅,各位叔伯亲朋。”耶律希亮转过身来,对郭靖,黄蓉一干人磕过头,各人皆哈哈大笑,拱手对耶律齐夫妇道贺。香堂外劈劈啪啪鞭炮响起,继嗣之礼便成。
众人正在香堂叙话,忽有人来报,杨过夫妇结伴来到襄阳,正在郭靖府邸厅上相候,郭靖黄蓉夫妇忙便返回。
耶律齐其他人等收拾一下,也赴郭靖家去。却发现堂上仅坐郭靖,黄蓉,杨过三人,且都大有忧色。
郭芙性急,开口便问:“怎么了?龙姊姊呢?”
郭靖张口待言,看了看杨过,又闭上了嘴巴,深深地呼了口气。
郭芙见状,两步走到杨过面前,弯腰问道:“龙姊姊怎么了?”
杨过抬眼看着郭芙,双眉蹇起,嘴巴扁了扁,道:“我姑...内人病了。”
郭芙一听,顿时安心,道:“病了呀,那还不好说?咱们家什么伤药补药解毒药都有,只怕药铺子里货色都没咱们家全。哎哟,咱们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寻常头痛脑热都是不生的...”
耶律齐早看出气氛不对,急忙赶上来抢过话头道:“杨兄,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杨过抬起头来,两眼都是血丝,显是数日未能安眠,坐在椅中,手抓着扶手,抓紧又松,松了又抓,嘴唇动动却讲不出话。耶律齐见状,转眼看看郭靖,黄蓉,又看看其他众人,便道:“大家先请回吧,等我们再做商议。”旁人闻之便拱拱手散了。
半晌,杨过道:“可否先将内人寄在郭伯伯家住些时日,我想先去趟桃花岛,请教下黄老前辈。”
郭靖不假思索便道:“当然可以,过儿你可放心,我和你伯母必当照应龙姑娘周全。”
黄蓉却缓缓道:“我意是带着龙姑娘一起去,让我爹给好生看看,否则这也太匪夷所思。可又有两难,只怕龙姑娘一路舟车劳顿,更加严重了,若能请得我爹来咱们襄阳看当然最好,偏又怕耽误了时日,好生为难。”
这三人说话,郭芙耶律齐在旁边可摸不着头脑,耶律齐涵养深,沉吟着不说话,郭芙急得是抓耳挠腮,眼见杨过不说,爹娘又不好当着杨过的面与自己说,急得一跺脚,道:“我去找龙姊姊问!龙姊姊武功那么高,又岂会就一病不起了,说得那么耸人听闻,吓人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