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眼皮说:“好。”
怎么没哭呢?他又说:“明早我可能起床晚,别再像今早那样,天不亮就着人去叫我了啊。”
她说:“好。”
第二天,她如他想的那样,又是天不亮,就派巧慧那丫头去叫门。理由是她病了。
穿衣服,洗漱。
进东暖阁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仍睡着。
他问:“怎么了?”
她抽起枕头掷了过来,“滚,我不想看到你了,不许坐我床上。”通红的眼睛,通红的小脸。
果然是哭了一夜。
他心里乐开了花。
她因为他难过了一夜,在这一夜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这种感觉,就像他睡觉的时候,她在他身边守着他一样。
但这种窃喜,并不长久。
她一日比一日闹得厉害。
他开始烦,觉得娶个小福晋就是麻烦。自己长不大,还要干涉他去做一个正常男人都要做的事,也是必须做的事。
他狠狠斥责了她一顿。
自此以后,她收敛了很多。知道他宿在别人房里,只是生闷气,默不做声给他脸色看。
他又开始盼着,她能够对他大吵大叫一回。这样就能清晰的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心意。强烈的,想把他完全占有的心意。
睫毛上结了一层霜雾,挡着了视线。
胤禛揉了揉眼睛。
回过神来后,细细的去想自己当时的心理。蓦然间意识到,他其实一直在向她索取。哪怕是对她好,哄她开心的时候,想的也是:爷对你这么好,你应该加倍的回报爷。
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想的是:你这个小妞跟着爷,是多么的幸福。真是烧了三世的高香,才得来的幸运。你应该万分珍惜跟着爷的日子。
从不去想,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不去想她的伤心,不去想她的难过。一门心思的,只想让她回报自己。
快要到达德水镇的时候,胤禛开始思索另一个问题:在对待他的福晋方面,他是不是有点自私?毕竟,她还是个孩子。而自己是个成年男人。
他们原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因为一纸婚约绑在了一起。她又不是天生的就是他的人,她凭什么要一定一心一意的对他呢?她也是有感情的,她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希望有个时时刻刻关心自己的人?
不过,他没有心思想这些问题的答案了。他开始想不久之后,他们见面时的情景。
原计划的是,到了客栈,先洗漱一番,换了干净的衣服,再去见她。要时刻保持自己在她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么。在客栈门前滚下马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就让她看到自己这副顶风冒雪,凄凄惨惨的模样。
这样,她才会心疼,才知道他为她付出了多少。
天黑多时了,厅堂里燃起了灯。
小伙计对管事说:“姚哥,这鬼天气,没人会赶路住店。我们还是早些关门吧。”
管事看了眼,柜台角燃着的计时香,“东家交待过,越是天气不好,越要晚关门的。免得有过路客,找不到地方投宿。我们是做生意赚钱的,还是为老百姓提供方便的。”
小伙计十分肯定地说:“我敢打堵,除了八百里加急,这时候路上不会有人,八百里加急,也不会往我们这里来.......”
话还没落,厚重的棉布帘被挑开。
凄厉的冷风夹着雪花,一灌而入,厅堂里的灯,瞬间熄灭了三盏。只有墙角的两盏灯火,摇晃着身子,奋力挣扎想着活着。
胤禛从帘后探头进来,问:“东家在吗?”
管事站起身,笑着答话:“不在。客官是住店吗?店里有热水,可以先洗洗,暖透身子,再用饭。”又招呼:“外面冷,快进来。”
胤禛:“......”这只该死奴才,连爷都不认得了。
又说:“东家在朱家庄,是吧?”
冷风直往屋里挤,吹到脸上,似是一双小手不断的拍打,生疼生疼的。小伙计缩着脖子接话:“有事您直接说。我们办不了的,再去找东家。”
好啊!他的人,一个一个的都变成她的人了。反倒是把他当成了外人。胤禛从帘后闪身进来:“姚三海,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府里了?一辈子守着这个破店呢?”
管事怔怔地看了胤禛一会儿,慌忙跪下,急声道:“奴才给主子请安,主子爷吉祥。”
他印象中的主子爷端方干净,说话清朗明澈。眼前这逃荒难民似的模样,再加上憨哑的声音。他就是神仙乍一看到这样的主子,也认不出来啊。
胤禛顾不上跟这个该死的奴才算帐,又问:“福晋是不是在朱家庄?给我备辆马车,我现在过去。”他骑的马,实在跑不动了,他也没力气再抬腿跨马。
管事慌忙说:“东家中午入了城,听说是一个负心的婆娘闹上吊,东家去看望。不知回来了没有。”赶忙又说,“以往东家入城回来,都会顺路来店里看看。今天还没来,应该是没回来。主子爷是在这里等,还是去朱家庄等。“
在这里等的话,能早一些见到她。但她兴许已经回来了呢?胤禛犹豫了片刻道:“快去备车。”
坐在奔往朱家庄的马车上。
胤禛想到客栈里的悠闲,有点羡慕管事干的差事。
守着温暖的屋子,等着上门的客人,等着心上人不期而至。那是她的地方,今天不来,明天不来,后天肯定会来。
推门进屋,抖落一身的风尘。他迎上去,拥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低语:“娘子辛苦了,今天有没有想你夫君?”
最美好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了吧?
胤禛怎么也想不到,他想的那个人,此时坐在停止不动的马车里。马车里的炭炉早就熄了;暖手炉也凉了。
呜呜的冷风吹打着马车,车厢内的一方狭小之地,冷的像是储冰的地窖。
苏樱推开车门,对倚在车厢外的人说:“你还是进来吧,里面还是比外面暖和一些。”
吴怀深冻得实在受不了了,不再推辞,摁着车板旋身往车上跳。身子冻僵了,第一次没上去。
上车,又关上车门。
搓着手说:“老杨估计快回来了。”老杨是车夫,马车的轴承坏了,他回城去买。
苏樱笑道:“西北那边的冬天比这里更冷是吧?”
吴怀深用袖子拭了一下,额上的雪水“嗯“了一声后,说道:“比这里冷多了。一碗热水浇下去,到地上就冻成了冰坨。”
苏樱从袖袋里抽了帕子递给他,“用这个擦。”转话又笑道:“你说的太夸张了吧,我去过西北的。”
吴怀深很意外,“东家去过?”
这下轮到苏樱意外了,笑呵呵道:“你没听说过吗?我在西北被匪贼掳去了两次。这种丑事,我还以为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呢。”
车厢内的烛火暗淡,帕子的颜色看不真切,握在手里是从未体验过的光滑细软。还没挨着脸,就闻到了淡淡的温香。像是栀子花,又像是野蔷薇。
好闻的有点眩晕。
吴怀深放下手,稍怔了一会儿,应话:“你居然去过西北。”迟疑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和离的?”立即又说:“我回京的时间不长,又不爱跟人闲聊,城里很多事都不知道。”
苏樱没接这个话岔,而是问:“你真的打算,以后就跟着我?”
吴怀深缓声说:“你要是愿意的话。”
听到这个答案,苏樱吃吃笑道:“你这个人很容易妥协呢,从外表看你可不是这样的人。”顿了一下,道:“看起了骄傲自信又硬朗,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吴怀深也笑了:“我觉得生活就像是一场打仗,遇到问题,要迅速决择。是决择就有取舍,就要放弃次要的东西。你还小,等你长到我这么大,就明白了,这世上的好东西不可能全部拥有。”
苏樱看着他没应话。
他又说:“我大了你七岁。我去西北的时候,你才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