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我没听过这调子”,高个子有点好奇地望着他,“自创的?”
“不是,是老头以前教我唱的小调子,词不是这个。你以前听过什么童谣么?”
于是高个子便就他提起的话题轻松地谈了开来。他感到好过了一点,从椅子边沿往后靠了靠,同时视线软软地放在高个子身上,仿佛怕这说话人感到拘束,把话题摔到地上。
顺着高个子的声音,转瞬之间他已到了一个处在远处的碧泉,并停留了片刻,他在那儿的桃花树下晒着阳光,谛听着来自远山处层层飞檐的佛塔上的钟声,钟声召唤着善男信女去膜拜佛教。
“我刚才说过——我在说什么?”高个子突然住了嘴,为自己的狼狈处境快活地笑了。
“你在说碧泉没有很多人留下来是因为—你正说到这。”他提醒着。这时他内心似乎感到一种饥渴。尽管高个子说的话不全然可信,但他还是想知道。
“因为呆在那里,只能当蹩脚货。”高个子口气一本正经而且武断。
他讪讪地住了嘴,没再问其他的。但方寸已乱。
从小地方来这诺大的京城,究竟是不得以而为的,还是自己心之所属?
郑小秋呢?她来这京城是了什么?找父亲?
他马上为这想法生起自己的气来,死命地攥紧了筷子,攥得指尖生疼。
夜深了,高个子向他们告了别。离开前,辜老头把一盏灯笼拿给高个子,“记得下次来还我。”老头补充着。
高个子走出门,腰身挺直了起来,人没什么变化,却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在离这片住宅区没多远处,停着一轿子。
高个子走到马车夫跟前停住,垂眼看着手上的灯笼,一瞬间居然绽出笑意来,“鱼上勾了,不是么?”
车夫躬身等着高个子把手里的暖炉接去,却不想他一言不发,坐了进去。
马蹄朵朵梅花印早已湮灭在大雪之中,徒留那片白,在无声的黑夜中等待着,白昼的到来。
确是如此,唯死物才能记录真实的一切,一如在顾家被撤下去的几盆花。
顾愆本来正在屋里盥洗,准备前往城门口等着祖母一行人,却听到顾小北的通传,说苏氏父子俩已在大堂等候。顾愆有点诧异,但待一切就绪后,立即出门与他们碰面。
“真是好久不见啦,你都长这么高了。”
顾愆想刺他几句,可再一想,这也伤害不了苏沉渊,便直视着这位客人,那副尊容让他大吃了一惊。他这六年一向是在梦里与丑恶挂钩的那张脸,现实中却是第一次见到。苏沉渊正看着他,和蔼得能叫人融化,他忘掉了自己现在的地点,忘掉了苏沉渊还在眼前,在一刹那,他想起父亲。
苏沉渊偷望了苏恩一眼,“是来见你的,也是想着带着花来赔不是来着。”
就在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他儿子仍是那么半靠在椅子上,转头过来,脸上带着微笑地望着他父亲。顾愆瞧见他那对浓眉底下的眼睛里闪动着秘密的快乐。呵,父子俩之间的小秘密?敢情那天摔花盆就为了今儿个在他眼前上演父子情深?怎的,他们这辈顾家直系子弟就活该没爹没娘!那天就该让苏恩把花园的花都浇遍水,最好是累到鬼哭狼嚎,嚎到顾晏回来。竟就让它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太失良机。
顾愆边心里头受不了苏家人这么和乐融洽的,嘴上边打马虎:“日后叨扰伯父的机会多得是,你这句陪不是我可担不是。”
“看来你真要入仕当官,这谈话语调拿捏着有些样子。试试也不错。”话落,又补上,“不要企图拿你父亲旧物来换取什么人的青睐,包括你想拥护的人选,就算是皇帝也不成。哪怕,你真的很想挤退打压我。你就是你,想杀我,可不能可悲地把身家放在别人手里,任凭他人摆布。”
是,他就是想先借着郑小秋,给郡主塑造一个只认情义的偏执狂人设。再待殿试一过,学识就是他投入大殿下麾下的敲门砖。一个有才能却愚忠的人,是他们要的。况且他手里有号令父亲暗卫的符印,还有散落各地的商业店铺,最重要的是,他有所求。欲求于人必将受制于人,他明白。可他企图的不就是苏沉渊的命么?
顾小北说他这样做,无异于与虎谋皮,且将置于砧板鱼肉之地,不单只是他顾愆一人,还有顾氏阖家上下!
苏沉渊所讲的和顾小北所讲的,两人意思竟如此相似乎。
顾小北是顾家人,讲这话无可厚非,但苏沉渊是以什么身份开的口?
迄今为止,顾愆一向过着满是厌恨的生活,现在他却似乎觉得苏家总是向他伸出善良的手要把他往上拽。这种想法对父亲是不公平的,对一直追随父亲的旧部也不公平。但是,初次有这种意识的他却还不具备判断的条件,他念及自己耻辱的思绪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猛然站起身来,扔下一句“祖母快回来了,我去接她,你们自便。”
顾愆骏马轻裘,避开熙攘的主街人流,往安静小道策马。驭马行至十字街口,正要拨转马头转向左岔口时,前头那刚好有辆马车驶向右岔口。车帘扬起,顾愆瞧见马车里头的一男一女。女的眉尖有颗胭脂痣,如浪黑发沿着瓷瓶般细腻的脖颈往下,面貌无缘见,猜想会是个绰约多姿的女子。男的则以书掩面,一对招风耳很有辩识度,一只手的手背上好像有伤口。